序文
唐镜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最爱的还是那只黑睁睁的眼睛。
那是一双淘气的、不羁的、大胆中却有一丝微微害羞的眼睛；那不是一双名列前茅的所谓好学生的眼睛，但是那黑睁睁、莽莽然的直率，却让身为班长的我每每心惊胆跳，那眼神开启了我心中一个幽微的世界。
上了国中之后，学校力行男女分班，谈恋爱被认为是自甘堕落的象征，是放牛班学生的专利。而我们这种所谓前段班的学生，即使收到情书，不管有多么的好奇、多么的心动，也得端端架子、摆摆姿态，非得把所有动人的句子弃如敝屣才显得清高。
虽然我从不曾给他任何的回应，但是大眼睛的信却从未间断，只是那信，从长长的，变成短短的，从试探性的，变成保留的，从热情的，变成淡然的。直到我高一那年搬了家，也换了电话，再也接不到他的只字片语。
毕业之后，选择在台北工作，一次回乡，在已然拓宽的大马路上溜达，享受大城市所没有的优闲安适，走着走着，远远的，我就认出对街那双黑睁睁的大眼睛。大眼睛的身旁有一个孕妇，我看见莽莽然的直率化成了细腻腻的温柔，一种微酸的滋味迅速在我的心头晕染开来……
那生命中的第一双眼睛啊，那生命中第一次青涩的爱恋啊，那纯洁而无瑕的心情啊，我曾拥有，便已足够。只要我还能记住那样的感受，就可以坦然迎接人生的风雨，只要想起成长的岁月中，我曾经拥有过一双如影随形黑睁睁的眼睛，那么，对于人性的怯懦与自私，我就能够真心的原谅。
这是我的第三本小说，记录了许多真实的心情，痛苦、挣扎、疑问、解答，它不只检视了爱情，检视了成长，也让所有曾经的遗憾变得圆满。
不管你的年纪有多老或多小，在遇见爱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提起勇气，说一声：「我爱你」。
第一章
如果讨厌可以变成喜欢，如果喜欢可以变成爱，如果爱可以是一辈子，这样算不算苛求？无论如何，故事就是从「讨厌」开始的……
梁晶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绘画、书法、演讲、歌唱无一不通，学校各种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牌，夸张点说，都是为她而准备的。可是六年级的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为班上挣得过一面秩序锦旗。说起这件事她就有一肚子气，她整天苦口婆心、大事小事一把罩，可是她所有的努力，往往被罗逸展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坏殆尽。
前几天老师给大家精神训话，勉励大家升上六年级之后，应该以小大人的心态自居，同时做好中低年级学弟妹们的好榜样。可是梁晶晶却觉得罗逸展的不合作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从前他每天中午不睡觉也就罢了，至少还愿意乖乖的趴在桌上，现在他却像条虫似的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并且三不五时抬起头来，挑衅她身为班长的权威。
「罗逸展，把眼睛闭起来。」为了不打扰到其它同学午休的宁静，她只得低低的喊。她没忘记上次她被逼急了，忍不住抄起桌上的硬垫板往他头上敲去，结果没想到发出巨大的声响，令全班几十双眼睛都盯着她停在半空中那只拿着垫板的手，然后移到被打得愣头愣脑的罗逸展脸上。
那是梁晶晶风光的小学生涯中，最糗的一刻，从此她的母老虎名号也不胫而走。
倒是成为众所瞩目的「苦主」罗逸展一点儿也不疼似的，对大家同情的目光抱以无所谓的笑容，只是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无言的蛊惑着全班同学。虽然他一句抱怨都没有，可是梁晶晶却觉得他那眼神比说了什么都还要教她生气。
那次之后，梁晶晶即使怒到极点，也不随便「动武」了。凶归凶，该有的女孩儿样她还是有的，她不想为了一个讨厌的调皮鬼，坏了自己的名声。可是眼前的罗逸展一点儿也没把她的言词威胁放在眼里，反而愈发睁大黑黝黝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好象在说：本少爷不睡就是不睡，看你能奈我何？
这个混世大魔王，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看来他是把她当成病猫了。梁晶晶被他专注的眼神盯得喘不过气，转身在黑板上方方正正的记下他的名字，她知道等会儿老师来了，罗逸展就有苦头吃了。想起上个月班导杨老师打他屁股时，他不仅高声呼救，还在走廊上和老师演出一场追逐战，差点把年纪轻轻的杨老师气出心脏病来，而「罗逸展」三个字也因此轰动全校，从此和问题学生画上了等号。
梁晶晶还记得那个惊天动地的午后，她去教师办公室收作业本，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因老师们的谈话而收住了脚，她告诉自己绝不是安心要偷听，品学兼优的梁晶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弯下身，她把系得好好的鞋带解开，慢条斯理重新系上鞋带的过程里，她听见杨老师和其它老师说：「藤条打在他身上，好象痛的不是他，你们看，我的手掌都肿起来了。」
听见这番话，办公室所有老师都笑了，梁晶晶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算了，」杨老师摇头，边揉发肿的手心边说：「下回我也不想和自己过不去了，还不如罚他去跑操场，把多馀的精力发泄完了，也许就会乖一点。」
梁晶晶系好了鞋带，站起身来，冷不防教站在对面的罗逸展吓了一跳。他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似笑非笑的瞅着她，梁晶晶被他看得心虚起来，忍不住大声说：「看什幺看？」
罗逸展没有回答，又黑又沉的眼里没有一点平常调皮捣蛋的神色。他一言不发的越过她，走进隔壁的训导处去。
梁晶晶回过神，喊了一声「报告」，然后进到办公室杨老师的桌上收作业簿。老师们似乎把一向乖巧用功的梁晶晶当成是自己人一般，继续放心的高谈阔论，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老师对于罗逸展似乎还颇为欣赏，半是感叹的说道：「照我看来，那孩子长得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是个聪明人，加上那一双比女孩子还漂亮的眼睛，长大后不知要迷死多少人了？」
梁晶晶安安静静抱着一大迭作业本退出了办公室，心中回响着女老师的话。她知道，不用等长大，女生厕所里早就有人偷偷拿了老师的粉笔写着「我爱罗逸展」，害她每次去上厕所的时候都笑弯了腰。
后来杨老师果然不再体罚罗逸展，每次他顽皮闯祸，老师就罚他跑操场。梁晶晶并不是个狠心的人，若非逼不得已，她也不想在午休的时候记他的名宇，害他顶着骄阳在操场上奔跑。每次看着他挥汗如雨的身影，她的心总会莫名所以的焦躁起来，好象太阳正无情的曝晒着她小小的心脏。
罗逸展看见她在黑板上记下自己的名字，彷佛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扁扁嘴，然后倔强的以手支撑下巴，面向窗外。
「如果你肯乖乖趴下午睡，我就把你的名宇擦掉。」梁晶晶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漠，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罗逸展看也不看她一眼，迳自盯着窗外，然后咧开嘴低低笑起来。
梁晶晶好奇的循着他的视线往外望，窗外有个女纠察竟然对着罗逸展怔怔发笑。这个死人，连纠察都敢勾引！梁晶晶气愤的看看窗外的女纠察，知道她是六年甲班的女生，搞不好就是她在厕所里「爱罗逸展」的……
等梁晶晶回过神之后，女纠察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在教室门口，而罗逸展正铁青着脸瞪她。梁晶晶突然心中微微一酸，发现他从来没有对她笑过，从来不曾用刚刚那种笑脸对她。
这天下午杨老师上课前，果然又先罚罗逸展去跑操场。梁晶晶假装专心听着老师讲解数学，眼光却一直飘向外头的大操场，看见一个孤单的人影在太阳下受煎熬。她想罗逸展一定恨死她了，她一直以身为班长而感到骄傲，可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讨厌当班长，讨厌当个老师跟前的好学生。
这一堂数学课她上得乱七八糟，更糟的是，她脑中还浮现了一个短暂而可笑的念头！如果可以不当班长，罗逸展会不会也对她温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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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堂课上的是体育，运动项目是躲避球。梁晶晶讨厌罗逸展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是班上运动神经最发达的一个，她却对球类运动一窍不通。只要一上体育课，她就立刻变成一个低能儿，罗逸展却跟她相反，不管是哪一种球，到他手里就好象长了翅膀，有了灵魂似的，可以随着他的意志四处来去，打起躲避球来，更是只能用快、狠、准来形容他。
不过幸好罗逸展还算有风度，他打躲避球时，从不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下手。可是令天，当那些讨厌的男生一古脑起哄要砸她时，她看见罗逸展眼中跳动着一种邪恶的光芒。不……他不是认真的，他不会的……
躲避球从她的左侧飞过，虽然没有碰到她，狂猛的力道却在空气中旋转出一道气流。梁晶晶愣了一下，无法相信他真的把矛头指向自己，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躲避球又从她的右边飞过……她应该要躲避的，可是她的脚好象生了根，动也动不了。
「罗逸展你在搞什么？你不是神准的吗？」
梁晶晶找到声音的主人，是那个曾经写了好几封信给她，却被她全部丢到垃圾筒的男孩。天边的一道金光霎时间划过她的眼帘，梁晶晶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什幺都看不清楚，然后她的肚子像被一颗火球击中似的，烧得她浑身发疼，她紧紧环住肚子，无声的倒下来，听见纷纷扰扰的吵闹声……
「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男生，干嘛这样用力打女生啊？」
「晶晶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下手这么重？」
这是女同学为她打抱不平的声音。
「各位同学不要吵，赶快把梁同学送到保健室去……」
这是体育老师的声音。
「老师，我来抱她……」
这是……是谁的声音？
梁晶晶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她变成了一只小鸟，轻飘飘的在空中翱翔，一直飞一直飞，飞到一个温暖可靠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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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疼爱梁晶晶的班导杨老师到保健室看过她后，回到教室结结实实把全班男生给教训了一顿，然后亲自用摩托车载她回家，向梁母说明一切。
「梁妈妈，真不好意思，班上那些男同学平常无法无天惯了，我已经处罚过他们了……」
梁母一见女儿左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擦破皮的掌心上涂满了紫药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把好好的一个孩子交到老师手上，结果弄得浑身是伤……我不管，我一定要那个顽皮的孩子负责到底！」
「妈，您别这样，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一直沉默的梁晶晶突然出声。「您知道，我的运动神经一直不好，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她急切的，彷佛要袒护什么人似的。
「真是这样？」梁母止住了泪，狐疑的问。
梁晶晶勇敢的点了点头，而且，杨老师好心送我回来，妈妈不要为难老师了。」
梁母这才想起，杨老师进门到现在连杯水都还没喝，于是赶忙倒杯水。「老师，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杨老师客气的接过水杯，却一口都没碰就急着告辞了。
杨老师前脚才走，梁母又不死心的追问：「晶晶，你老实告诉妈，究竟是哪个浑小子欺负你？妈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妈，我都说了没有嘛！」梁晶晶大吼。
梁母吓了一跳，她这唯一的女儿从来不会违逆她的，怎么这会儿不只受了伤，连个性也改了？
「晶晶，我知道你嫌妈啰唆，可是妈真的担心你啊。你知道，外面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千万不要心软，不用袒护他们，不给那些男人一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不会懂你的厉害……」
天，又来了，母亲又把对父亲出轨的恨转嫁到她身上来了。她才几岁而已，为什么要知道男人有多坏？她的同学充其量也只是男孩子，跟男人根本扯不上边啊。
梁母的眼神越过了梁晶晶，穿越了时空，回到先生背叛她的那一天。她哭着跪在他脚边，求他不要抛弃她，她愿意做小，她可以什幺都不要，只要他肯留下来。可是，他一脚踹开她，冰冰冷冷的看着她，她跌在墙边，努力用手护持住肚子，那里头有一个小生命，她不能让他伤害自己的骨血……她蜷缩着等待他落下的拳头，却什么也没有等到，抬起眼，才看见他头也不回的拥着另一个女人走远了……
「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只会欺骗你、玩弄你，等他们腻了，再狠狠的把你丢掉。」梁母恨恨的说。
关于男人有多坏这种话，梁晶晶在母亲肚子里就已听过千遍万遍了，懂事之后，母亲更是三令五申，动辄提醒她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老师出了「我的愿望」这类的作文题目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一个爸爸。
她从来不曾把真实的愿望写下来，因为她品学兼优的梁晶晶，是班长与模范生的不二人选，她不要别人知道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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