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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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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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伤城记(四)



(四)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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