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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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平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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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的小果实,能看不能吃;合欢只能看;香椿的嫩叶是可以吃的,香椿拌豆腐是春天的一道时鲜名菜;臭椿做新婚用的大床,取它一个“春”字的谐音;本槐的花蕾可以做黄色染料,每年初夏,有本槐的人家都使了孩子拧下花蕾来,晒干之后买给下乡收购的贩子,换几个油盐钱;洋槐花也可以吃,叶子又是兔子的好饲料;榆钱也可以吃,只是现在没什么人吃它了;紫穗槐取其枝质的柔韧,编制各种器物;橡树和小孩拳所结果实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然而还有一样不可忽视的一样植物:臭橘子,就是“橘逾淮为枳”的枳。全株有一种怪味,果实似橘而小得多,味极苦,当地人叫臭橘子。秋天打下来也可以卖的,做药材。然而田庄的祖先们种这个似乎并不是为了卖臭橘子,而是有别的、更大的用途——防风帐子,防盗障子。


第2部分
这种植物全株墨绿色,多刺,少叶,叶是墨绿的蜡质。农历四月开白色的小花,却是很好看的一种花——世上不存在不好看的花——洁白而寂寥的花朵,是乡村的纯情女子,没有谁会在意。他们只在意它们的针刺。成排地种着,种得密密的,长大后针刺交锁,郁郁青青,密不透风,有两三米高,是极佳的防风墙。村上人都叫臭橘帐子。倒底是臭橘帐子还是臭橘障子?没人说得清。如果是防风的初衷,那该叫臭橘帐子,可是它似乎还有个防盗的用途。旧社会匪患猖獗,村上家家户户都种,连成排,成为一种生物的围墙,类古战场上的鹿寨。贼人钻吗?钻不过来;搭梯子呢?上是大约可以上得去,下来呢?密集的刺簇拥着,想下来是件相当棘手的事,不,是相当棘身的事。砍倒几株吗?下头砍倒了,上头却拉不出来,交织得比帆布还要紧密;全部砍倒吗?天!又是一道防御工事!
不管怎样,臭橘障子是大有用途的。但是现在少了许多,一是没人种了,二来开路建房建猪舍,嫌碍事,砍倒了,然而残余的仍有十之五六。要是再闹匪乱怎么办呢?绪东听说,田庄原来匪乱挺多的。
那是解放前的事,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这地方也是土匪横行,各自为乱,匪与民,匪与匪,混战不休。当地人都称为“贼”,有别于偷鸡贼的“贼”,也叫“马子”。田庄本庄就有几个,有叫“小皮袄”的——据说是因为抢了个皮袄而得此名——有个叫“烧包”——爱穿新鲜衣服,故称“烧包”。这“烧包”是个很横的贼,手下有百十条枪,一条枪就是一个人。他是个像样的贼了。后来让他一个徒弟打死了,从后头一枪崩了后脑勺。
那个叫“小皮袄”的,解放的时候在曹沟地方叫人捉住了,差一点被整个死。他们割下他屁股上的肉,塞到他嘴里叫他吃,还要问着他:“好不好吃?”他赞:“好吃!”他们把他开了膛,用木棒撑开肚皮,愤怒的人群往他肚膛里扔石子,扔了一肚子。后来拉回田庄来埋——他也有近房的——埋在村南的地里,许多年后耕地,还能耕出一种红皮石子来,本地没有而曹沟有的。那时死了多少贼呀!据说有一个是用棒子秸活活烧死的,烧得缩成黑黑的一团,孩子般大。有个女贼也死得很惨——是的,还有女贼呢!
一个叫……什么大娘,应该是个少妇,丈夫也是个贼,先被人打死了;她死的时候是个傍晚,刚吃了晚饭,被一个叫“老木耳”的村民用一根铁标枪捅进肚子里,晚饭都带出来了。又有一个叫“小洋盘”,为什么叫“小洋盘”?现在大约没人知道了,据说当初是被“烧包”抢来的,后来就做了贼,是个为虎作伥的伥鬼。老人说她生得白净标致,骑个大白马,英姿飒爽。她倒是没有死,解放后不知所终。
是的,那时候是乱世,乱世里有乱世佳人。田庄出乱世佳人,是个让人伤神的地方。现在是太平盛世,出什么佳人呢?太平公主?
绪东以后会见识到的——他会见识到的。

三、花开的早晨(1)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清明——一九九三年的清明,绪东已在田庄过了三个清明节——又是纷纷的雨。已下了好几天了,下得人百无聊赖,闲得心里发慌。
绪东也很闲,一连几天几乎都没什么事。他望着铅灰色的正在潇潇落雨的天,他知道,不久他就会忙起来的,凭他做兽医这几年的经验。
阴雨天很少有人打面,明喜也不来了。绪东闲着只好出大门找人说话。同那个朴讷的翠兰当然没什么话讲,有买东西的人聚一会儿闲聊,他就去聊一阵,人一走,他也就走了。大多时候是去卫生室找田明权说话。明权也很喜欢他去,他发表政治评论有了听众了嘛,他当然很来劲。
他脱了鞋子,蹲踞在高高的高脚凳上,俨然一只大公鸡,居高临下地对着他的唯一听众。他谈起中国人民的朋友苏联的解体,毛头小子美国倒长成个世界警察。他对苏联有深厚的感情,他谈戈尔巴乔夫,赫鲁晓夫,斯大林;然后不自禁扯到莫斯科保卫战,希特勒……接连不断地扯起根山芋藤似的,他顺着那根藤说个没完没了,一个个极具份量的人名和地名从他嘴里不断地蹦出来:巴顿将军、诺曼底、易北河……在崎岖破损的卫生室水泥地面上一砸一个坑。他不断地挥舞着双手,仿佛扯着面正义的大旗;唾沫星子飞溅,迸射到绪东的脸上,绪东仿佛看见二战战场上的连天炮火,横飞血肉……
绪东低了头,局促不安,头发里不痒,也忍不住想挠挠头皮。他是个“读书声不入耳,天下事不关心”的人,他只知道做好自己的本职——兽医,他只关心牲畜的病因和治疗方法。为此他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个全无心肝的人,生活在太平盛世,就忘记了那些为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他茫然地微笑着,鸡啄米似的点头,此外他说不出一句话。这时他特盼来病人,来一个病人了,趁医患对话的当儿悄悄溜走。他怕了田明权。
但是田明权显然不知道,下次见了面他还是那么热情,还是要搬出那些或诡谲或壮烈的国际政事来,照样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没了,直到来了病人,绪东溜走。这情形发生过好多次了,绪东都记不清有多少次。
清明节的傍晚,绪东撑着伞慢慢地往二姑家走,他要去吃饭。雨还在离离拉拉地下着,永远停不了似的。人家的灰瓦屋顶水淋淋地发着幽光,仿佛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是灰色的,受了雨水与潮湿空气的双重重压,弥漫在屋瓦上久久不散,如同依依不舍的祖宗的亡灵。天空也是灰色的,望望远处,满村的树木还没有发芽,也是灰色的——绪东觉得他的心也完全成为灰色的了。
村里的沟边有柳树,雨烟里泛着淡而柔的鹅黄色,但绪东在这里看不见。他看不见春天正在向他走来。他听着雨烟和炊烟里传来的笛曲,《孟姜女哭长城》,是一种民间小调,幽怨中有一种温婉的柔情,九曲十八转,袅袅不绝,浑在炊烟里,一直漫进绪东的心里,绪东心里有了和笛曲仿佛的意思,幽怨中有一种温婉的柔情,试探着,懵懵懂懂就缠过来了。撩拨得他的心里有一点点难过,仿佛又是好过,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是谁在吹呢?听声音倒是在二姑家附近。他打着伞走过去,还没到二姑家门口,笛音停了,他发了一会儿呆,撩乱的心绪渐渐恢复了正常。

传霞家的屋瓦上也是炊烟袅袅,她打着伞舀一瓢水从院中跑过。绪东刚要进门,忽见二姑家的邻居——当中隔了一户人家的——他叫三表婶的一个妇人顶着个蛇皮口袋急急奔过来,叫他:“绪东,我家的牛病了,一天没见嚼,肚子涨得老大,你快看看去!”绪东望望院中的二姑,说不出什么,跟她去了。
进了她家的牛棚,扑鼻的一股尿臊味,一头耕牛伏在槽下,它的男主人正焦急地推它,见绪东来如见了救星一般:“绪东,快来看看,昨天也没在意,今天看倒进去的草一点没少,才晓得病了。嘴巴不嚼了呀!”绪东抄了一把槽里的草料捏了捏,又闻闻,然后来到牛身边,看一看,摸摸鼻子嘴巴,又蹲下身,拍拍扣扣牛的肚子。三表婶夫妇闪到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他。
牛是一种反刍动物,粗粗吃下大量的草料,闲时再倒出来细细地咀嚼,然后再咽下去。不嚼自然是生病了。夫妇俩又焦急地问:“要不要紧呀?好不好治?”绪东站了起来,拍拍手道:“也好治,和人一样,是积了食。最好的办法是找一头健康牛,给我抽一点儿胃液,再给这牛灌下去,这样好起来会快一些。”两夫妇眼睛一亮。两口子低声商量了一下,男主人戴上斗笠,披上塑料布,出去找牛。
绪东连忙回大队部拿牛用的插胃管和特大号针筒来。路过二姑家门口,二姑正堵着门等他来吃饭。绪东说道:“二姑,你先吃。”告诉她给三表婶家牛看病的事。传霞撇着嘴,哼了一声:“就他家那人缘能借来牛?下辈子罢!别等他,咱们来吃饭!”绪东觉得这样不好,叫:“二姑你先吃。”还是去了。
一去,见夫妇俩正面面相觑——没找到牛。绪东问:“怎么,没找到?”男主人讪讪的,低声说:“烂泥滑踏的,哪去借?邻墙我兄弟家有,只是去年吵过嘴,不好意思去。”他媳妇眼巴巴地盯着绪东:“绪东啊,你帮我们去借吧。你人缘好,准能借来。就邻墙,你过去看看。我们……唉,也没法子……”绪东想了想,就拿着家伙去了。两夫妇拥在自家门口,眼巴巴地瞅着他。
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见了绪东,连忙站起来,热情招呼:“绪东来吃饭,正好,我这酒刚满上,快来跟我喝几盅——早想跟你喝了,就没逮上机会!”他媳妇也拖了绪东手臂往屋硬拽。绪东忙道:“不啦不啦,改天慢慢喝。我来是有点事儿!”便把来意说了出来。
四表叔巴嗒着嘴,脸有难色。四表婶则正了脸色,说道:“绪东,要是你有事儿借牛,抽什么胃液,哪怕抽的是牛骨髓呢,我也不皱一下眉头!既是他家,你就别插嘴了!你说亲兄弟为什么这样坏?不是的!你问他,你问他去!去年不就是因为沟上沿那几棵树吗?亲兄弟他做出那样的事……”
她指手划脚,气愤愤地连说加骂,说了一长串当年的的恩怨缘由。绪东知道借不成了,就笑笑说道:“亲兄弟是不该这样,好好处嘛!那我走了,你们坐下吃饭。”他走了。两夫妇慌忙扔下对三房的冷脸换上对绪东的笑脸,拉着胳膊挽留,“留下喝一盅嘛,又不叫你多喝!你看你看——”绪东道:“改天改天!”挣开来走了。
到了三房家里,男主人就问:“有什么汤药好下?”——他也明知借不来。绪东道:“有,效果要慢一点。那我去拿药。”他又急忙回去拿药。回来的时候传霞一看,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说:“那我们先吃了。”绪东忙道:“你们先吃。”到三表婶家,看着她熬药。熬好了,盛在瓦盆里用勺子扬着,好叫它凉得快。绪东这里又要一盆清水,把胃管洗干净,然后叫找一块木头,垫在牛的一下牙槽之间。他摩挲着牛脖子,一遍又一遍,非常温柔,消除它的戒心,然后把胃管旋进它的喉咙,一点一点地通进去——这是个细致活儿,靠的是一个合格兽医的解剖常识和经验。牛有四个胃,他必须知道是插进哪个胃里……
插妥了,他叫拿药来。三表婶拿一个漏斗舀汤药灌进去,三表叔按着牛肩胛骨,防止它乱动。绪东温柔地摩挲着牛脖子,安慰它。一会儿,药灌完了,绪东拔出管子,洗干净,交给三表婶让她保管好,明天还要再灌一次。三表婶头点得捣蒜杵儿似的答应着。
回到二姑家洗干净手上掸干净身上,已是七点多。天早黑了,他们也吃过了。传霞又热菜,满口怨言。不是对绪东的,而是对牛主人的。——那家人缘真不好!第二天,天晴了,日丽风和,是个美丽而可爱的春日。绪东又拿了药去看牛,牛似乎好了一些,站了起来,一双美丽的双眼皮长睫毛的大眼睛汪着温柔的光。绪东很高兴,跟三表叔说:“看样子再灌一次就好了。先别给吃草,好全了再少少加点草料,要干净的,发潮发霉的草千万不能喂。——你要是拿出待人的心思来待它,就绝不会生病。”三表叔笑道:“待人的心思待它?耕地的畜牲也配!指望它做活呢!能耕地就好。”
绪东不说话了,脸上有些不高兴。三表婶忙道:“下回我仔细了,当心喂。要值三牛块钱呢,生病有个好歹,可不是坑了我。我一定仔细!”她去熬药了,然而绪东仍旧不很高兴。
又灌药,这回牛有了精神,一点也不配合,绪东弄得满头满身是汗。好不容易灌好了,看见牛眼睛里一点活泼的亮光,他还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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