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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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余欢-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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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分析过程是这样的:在小本子上列了一个简表,纵列是各个男ID的名字,横排是衡量其优劣的各个指数——身高体形、长相、学历、当前事业、发展潜力、性格、人品、对我的兴趣度、才华智力、气质风度。对这些指数,她打出分值,其中10分是最高分,0分是最低分,总分为100分。她把这个表叫做Guys?Dating Performance,所以也可以简称为交友的男性GDP表现值。对着这个表,唐小瑛时而眉头深锁,时而轻笑一声——毕竟,见过的这一打人中,大多只见过一面,又场景雷同,要回忆起很多细节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回忆的时候,她眉头深锁,而回忆起来之后,她又欣然浅笑。但是她总的态度是力求公正、全面、客观。一个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令她诧异的是,GDP总分最高的(也就是82分),竟然是一个她早已淡忘的名字:大虾。


大虾,怎么会是他呢?唐小瑛看着这个已经陌生的名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就在唐小瑛马不停蹄地走街串巷约会时,我们的大虾同学王徽Alex当然也没有闲着。他也像唐小瑛一样,继续跋涉在纽约的交友圈子里。固然,在追求小花猫和夜归人失败以后,他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受到了重创,但是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个渐进过程的目击者包括香草冰淇淋、六个梦、爱匆匆、小猪巴比等等六七个女网友。最早他试图约香草冰淇淋出来时,眼睛里还残存着对伟大爱情的热情向往。在一个烧烤聚会上,他殷勤地把一串外焦里嫩的牛肉献给了矜持地站在一边的她。但是两个月过去之后,见到小猪巴比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今晚要不要上她这个问题;而当她从他身边夺路而逃时,他就喊出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句话:我要是就是想找个人上床,干吗不叫鸡啊,鸡的服务还更专业呢!

客观地说,王徽对网恋这一套失去耐心,不是没有理由。任何东西,吃多了就会腻味,网恋当然也是一样。看准一个漂亮女孩,死皮赖脸地给人发信,约她出来,找一个餐馆请她吃饭,故作幽默或者故作深沉,百般地讨好,仔细揣摩对方一颦一笑的含义,第一次面试之后,还要及时跟进……这一切繁琐的搔首弄姿,来个一次两次还行,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只是让人觉得麻木。这一切都让王徽怀念人类还是猴子的时代,那个时候找老婆,哪有那么复杂,对着竞争对手的脖子一咬,然后直接把母猴子给强奸了,多么简洁明了。而现在,程序多么繁琐,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程序,都必须注入饱满的热情。而热情这个东西,又不是精液,今天休息一晚上,明天它又涨了上来。热情这个东西,甚至可能都不是水稻,一年两季,年年如此。说到底,它就是一种石油,在地底下蕴藏千百万年,才能产生那么一点能量,并且用完了就用完了,是不可再生资源。

当然王徽不是没有成功地上手过,比如爱匆匆那个女孩,在和他共进晚餐之后,非常慷慨地捐出了她的肉体,以解决他的性欲问题。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感到欢欣鼓舞,正如那些从他身边夺路而逃的女人,竟然也不能让他感到失落或者悲伤一样。说到底,上床和上床是不一样的,如果它不是热情的产物,而恰恰是逃避热情的产物,上得了或者上不了,都不再是重要的事。

痛苦,我痛苦得过来吗我?王徽在心里自嘲。发信人家不理你,痛苦一次;最后理你了,约人家,人家不出来,痛苦一次;出来了人家一晚上不给好脸色看,再痛苦一次;约了一次人家第二次不再出来,又痛苦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痛苦四次,见八个人,四八三十二,我两个月痛苦三十二次。我痛苦得过来吗?我身上就是有个痛苦键,这么按也得按坏了呀。同理,幸福,我又幸福得过来吗我?

感情上长了厚厚一层茧的王徽,慢慢地,觉得身边这些进进出出的女孩,仿佛公司隔壁快餐店里的pizza一样,中午饿的时候,去买一块,无非是图个方便而已,咬一口,却再也没有了感觉。

却还在出于惯性四处约着女孩,仿佛视觉上的琳琅满目可以填补内心的空空荡荡。每天坐到电脑前,他条件反射般地登录自己的交友账号,在里面机械然而孜孜不倦地转悠着。转悠的目的已经不再明确。爱情?爱情对于三十岁的、身心疲惫的、经历了前交友时代的七次失恋和后交友时代的八次恋爱未遂的王徽,正如摇滚对于八十岁的老头儿,太吵了,太热闹了,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与它接应。


有一天,他就那么在网上转悠着,撞见一个叫scentofwoman的ID,看着她的profile,突然觉得有点眼熟。仔细想想,原来是当初他在交友约会过的第一个女孩。慢慢地,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穿高领黑毛衣的、胸部挺拔的女孩的身影,坐在餐桌的对面,盈盈浅笑。记得她笑得倒是挺甜的,当初为什么没有跟她继续来着?好像是年龄太大了。对,三十岁了。而且当时我不是特别想追小花猫吗?所以这条线索也就断了下去。其实现在好好想想,她对我好像热情还是挺高的,而且样子也挺骚,倒也是一个过得去的女孩,不如……反正我现在手头上也没人,闲着也是闲着。王徽赶紧查自己的手机还有没有她的号码,一查,果然还有。对,就是这个叫Jeniffer的女孩。

于是,事隔三个月之后,在这个冬天的夜晚,王徽又一次拨通了唐小瑛的电话。

17

倒是真巧,放下电话的唐小瑛,坐在床边,发起呆来,昨天刚想起这个人,今天就收到他的电话,莫非——冥冥之中还真是有点缘分?

哼,什么出差了、忙、没来得及联系,全是鬼话!无非是转悠了一圈,比来比去,发现还是我强点,所以又绕回来了。想到这里,唐小瑛有点愤怒,又有点得意。她举起床头柜上的一面镜子,左右打量起了里面那张脸,尤其重点欣赏了她平时最得意的两个部位:鼻子和下巴。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眉骨前呼后应,搭出了脸部的立体感,下巴是时下流行的小尖下巴,微微翘着,划出一个酒井法子的弧度。

质量在这摆着呢,你走多远还得转回来!一个微笑在她微微枯黄的脸上扩散开来,微暴的牙齿从微笑里面钻了出来。

他倒是记得挺牢,说我答应了下次去他家看看,所以这回要“在家做饭给你吃”。想到这里,唐小瑛的心扑扑跳了起来。这不是请君入瓮吗?不行,吃饭可以,上床不行。人家方爱晶说了,中国男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轻佻的女孩,今天跟你上床,明天骂你婊子。我要是真想跟人家来日方长,现在就不能将自己全盘托出。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她说的是,你得留一张牌在手里,不能一下子把牌打光。上次我就是靠矜持才把握住了自己,这回我的矜持都有理论指导了,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把这次约会的基本底线确立以后,唐小瑛踏上了征程。穿着粉靴子的她,神采奕奕地走在Broadway大街上。十到十五万,一米七三,first…tier university,Wall Street,关于Alex的几个关键词,像几只花蝴蝶,在她脑中上下翻飞。固然,过去几个月约会的失败,已经让她开始对未名交友心灰意冷,她渐渐地发现,网络的世界,无非就是一个爱情的高速公路,表面上看你可以开得更快,更远,到更多的地方,然而一个小时一百二十英里的速度,也让你无暇体会路边的风景,而没有风景的道路,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但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Alex的一声呼唤,重新点燃了唐小瑛对浪漫的憧憬。毕竟,对于一个熟读琼瑶和亦舒的女孩来说,浪漫的定义不就是遇上一个人,然后走失了,然后又在一个黄昏重新相遇么?

怀着这点死灰复燃的兴奋,唐小瑛敲响了王徽家的门。

请进请进!王徽打开门,看见穿浅咖啡大衣的Jeniffer,赶紧往里让。

趁着唐小瑛换鞋这会儿,王徽从侧面打量起她来。三个月过去,反而是显得更娇嫩了些,胸前那个美好的弧度,也不辱使命地挺立在那里。与此同时,唐小瑛从刚才王徽眼睛一亮的开门动作中,已经判断出她今晚的化妆是一个成功手笔。


她深呼吸一口,向屋里走去。

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好菜啊?

其实我也不会做菜,就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咖喱鸡饭,你不要笑话啊。

印度菜呀,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会做,真的好能干!

其实很简单的,买那个咖喱粉,往鸡块里一倒,就可以了。

真的?哇,好香!唐小瑛走到屋里,看到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浇上咖喱鸡的饭,旁边有两杯红酒,惊叹道,哇,还有酒,好浪漫啊!心里却想,完了,看今天晚上这架势,是凶多吉少了。

香不香吃了才知道啊!王徽笑着往里走,心想,不就是个咖喱鸡配红酒吗,这些女的怎么都这么没见识,上次那个爱匆匆也是,还有那个月朦胧,看到红酒就大呼小叫的,至于吗?走到桌前,他非常绅士地替唐小瑛拉开座椅,并轻轻拍了一下刚刚坐下的唐小瑛的背。

唐小瑛的身体轻轻一震。

哇,真的很好吃,比我在印度餐馆吃的还正宗!

很简单的,我跟你说配方啊——王徽就此拉开了话茬了。他们从咖喱鸡的配方聊到了印度人的劣根性,从印度人的劣根性又聊到了黑人的劣根性,接着又从黑人的劣根性聊到了美国税收制度的不合理性,从美国税收的不合理性又聊到了美伊战争的非正义性。谈话并不热烈,主要是王徽在讲,唐小瑛除了嗯嗯啊啊、不停地眨巴眼睛及轻轻点头,对谈话基本上没有多少贡献。王徽自言自语了半个小时,看着唐小瑛泛红的脸颊,给她倒上了第三杯酒。

时机成熟了,他想,上次爱匆匆也是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开始眼神迷离、言语酥软的。

别倒了,我都喝醉了。唐小瑛娇嗔地说。

醉了也没关系啊,女孩子越醉越好看呢!王徽突然抓住唐小瑛的手。

唐小瑛的手一颤。

好看什么呀?脸红得跟关公似的,怎么好看得起来?……对了,我去洗碗吧。她趁机挣脱了王徽的手,端起两个空盘子,往水池的方向走去。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客人洗碗呢!

一共两个盘子,有什么好客气的,你做饭才辛苦呢。

王徽也不再推托,跟着唐小瑛走到洗碗池边,帮她把盘中的垃圾倒到垃圾桶里,又告诉她洗碗巾和洗洁精的位置。唐小瑛洗起碗来。只洗了一个,就感到一阵酒气袭来,后面一双手重重地绕到腰间,一张脸也从右肩处探了过来。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感到自己突然身陷火海当中,却又找不到出口。问题的难度在于,要甩开他但又不能得罪他,要拴住他但又不能被他立刻搞上床,这是多么细的一条钢丝啊!便是以唐小瑛的精明能干,此刻也无法在这条钢丝上保持平衡。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着,身体却僵在那里。不等她说什么,王徽倒是先开口说话了:你不要怪我鲁莽,实在是你今天晚上太漂亮了!

唐小瑛感到鸡皮疙瘩在自己身上势如破竹地开放。

别开玩笑了,我哪里算得上漂亮?唐小瑛的身体往前靠了靠,头也向前倾去,以摆脱右肩上探过来的脑袋。无奈身体已是瓮中之鳖,再前倾也没有活动的余地。王徽试探成功后,决定放开手脚,他一把把唐小瑛的身体扳转过来,将自己的嘴巴朝她的嘴巴扣了过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唐小瑛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觉得一张圆圆的脸,装载着一个迷离的笑容,全速朝她的脸驶来,还来不及避闪,自己就被压到了这个全速前进的圆脸下面。

唐小瑛极力往后缩,身体往后倒,脸也往后仰,然而Alex左手托着她的腰,右手托着她的脑袋,把她调整到一个正确的接吻姿势当中去,然后把自己的呼吸、酒气、嘴巴、舌头、牙齿、扁桃体,一股脑儿往她嘴里灌。唐小瑛僵在那里,仿佛她是一只茶壶,而王徽是一锅刚烧开的水,开水稀里哗啦地冲到了茶壶里面去。

呃,那个……,等等……,她还试图说点什么,打断Alex的进攻,然而他根本不由她的分说,继续倒他那壶烧开的热水。

就在这时,唐小瑛的手机响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唐小瑛赶紧推开Alex,说,我的电话,不好意思。Alex退开,笑眯眯地看着她走开。

坏了,是夏力的电话,今天怎么忘了关手机了?唐小瑛拿起电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脑子本来就乱,电话铃声只是搅得她脑子更乱了。于是她硬着头皮按了接听。

喂?

你上哪儿了?怎么最近老是找不着你?!夏力上来就气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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