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说话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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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会说话的猪-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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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舅舅正好闲着没事儿,联防队没意思,一帮老爷们整天打牌喝酒,而家里面全是猪叫,以致他灵感枯燥、无所事事。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奔跑如飞的一只老母鸡。多年以来为了躲避外祖母的追杀,它练出了一双强健有力的鸡爪,甚至两人多高的院墙它也可以展翅而过。它偶尔和吉米对视两眼,高昂着鸡头,不屑地迈着鸡爪走过。在他的背后,外祖父吉大刚已经手捧三支香,嘴叨一支烟,烟雾缭绕,站在堂屋里用宣纸画就的一张如来佛像前,敦实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身旁跪着虔诚的中年妇女刘玉荣,她双目合拢,嘴里念念有词: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家的大肥猪多吃多睡,多生母崽,多长肥膘;保佑今年的猪肉价格步步飙升,我们吉家大发特发——”

    她伏在铺就的一张破烂的凉席上,眉头放在冰冷的地面,以手抚眉,又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抬起头来,看着观音佛像头顶上的从窗外而来的那一片刺目的日光,不偏不倚,正照在佛头中央,形成了一道威严神圣的光圈。

    的确是好事儿!她心下一宽,浑身舒泰,慢慢地站起身来,对吉米说道:

    “儿啊,过来叩个头吧,莫忘了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你多吃多睡……”

    “我又不是猪,你还是保佑少落两个炮弹吧,说不定明天就会落到咱家的猪圈里,你多念会儿,我看它就会改变飞行轨迹,落到对面的山上,马疯子的被窝里。”吉米不满地歪歪嘴,脖子对着佛像轻率地一点,膝盖弯了一下,算是糊弄了过去。他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呆愕的目光中,走向东面他的卧室,关上门,一天没有出来,也没吃饭,因为他不想吃在观音菩萨的供桌上摆放过的食物。

    他对观世音菩萨充满了讨厌,这一尊颇受世人顶礼膜拜的佛像始终没有扣开他的心门,走进他的内心世界。而在其后的日子里,他不断地为自己寻找借口和时机,想法设法要把它拆散粉碎,把它的骨灰搅拌在猪食里,看看猪吃了有什么反应。这是一次奇怪的试验,好像是为了验证观世音菩萨的真实性,自己也无法确定她的真伪,只好求证于那些敢于冒险吞食菩萨的猪。

    曾经有一次,他几乎就要成功了,挥起的锤子举在头顶,暗暗运劲儿,脸上布满兴奋的表情。而观世音菩萨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就像一位伟大的母性,以微笑面对暴虐,以死亡换取人类的幡悟。但是外祖母的突然出现拦阻了灾难的发生。

    “多么疯狂的念头哟!儿子,你难道要与天斗?”

    外祖母惊惶失措地把佛像藏了起来,几天以后,她逼着外祖父到集市上买了一个铁笼子和一把铁锁,为菩萨构制了铜墙铁壁,这样,即使它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也不会轻易遭受到舅舅的羞辱甚至毁灭。吉米在外祖父的严厉训斥下安静了下来,不敢再惹事生非,但他由此活得不快乐起来,因为不能产生新的兴趣,充满活力的大脑运动突然停止,身体的细胞好像因此而衰退。

    他日渐消瘦,趴在床上钻到被窝里,漫不经心地读着一本《格列弗游记》(这也是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杰作),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吉大刚每次想和他搭讪,诱导他摆脱那些不明智的幻想,比如他看见星星、见到持枪马匪什么的。但是并不成功。

    而我的母亲吉小柔,在那时只有十四岁,还没有嫁给我的卖糖葫芦的父亲。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在理想村到处受人欢迎。人们对外面的世界丝毫不了解,生活既蒙蔽又单调,充满痛苦。但是只要有她的存在,理想村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整个村子的生活在她的笑声的调节中延续得格外顺利。外祖父决定让她去说服舅舅,至少,也要让他认清现实,重新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
第五章
    五

    就我现在看来,我的母亲吉小柔人如其名,虽然年已过中年,面目苍老,行走不便,但是她的每一言每一语,对男人仍然有着巨大无比的杀伤力。她习惯于在爷爷讲故事的时候跟他斗嘴吵架,故意歪曲历史,美化自己的形象。有时候,我听着就会犯迷糊,不知道相信谁的好,于是,我就瞎想。这时,母亲就会利用我的立场不坚定,把我拉到一旁,把行走困难的爷爷晾在一边,让他去喝西北风,让我听她讲。因为她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所以,当时我也认为,在母亲的劝说下,舅舅死活不该再沉溺在毫无意义的幻像之中。他应该用清水冲冲脑袋,拿起武器,率领人们到山上跟马匪决斗,要么,胆子再大一点儿,到山那边去,和那些有枪有炮的军队撕杀。

    “你必须马上回到人间来,晒晒你的猪脑袋,拍拍你的狗屁股,小笨蛋!”

    我的母亲严肃地对他说。她读过几年书,尤其是书本上从西方传来的女权主义运动,她狂热地支持着,宣传着,进而慢慢地开始对周围的生活空间感到失望和厌恨。她主张外祖父赶紧把墙上的电网拆掉,把墙头上的玻璃片挖下来,不然,总有一天自己会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气氛而触电自杀的。

    由于这种极端的情绪,她在劝导我的舅舅时,使用了一些富有攻击性的词语,比如“肮脏的小臭男人”,又比如“吃猪食长大的,正事儿不会,只能胡思乱想。”她叉着腰站在舅舅的房门口,里面窗户紧闭,流动着成年母狗的腥骚味儿,这还是他研究狗的交配问题时留下来的呢。在他的床底下无所不有,一地狗毛,全是他自己制造的稀奇玩艺儿,有自己会跑的一对拉着手亲着嘴的小木人儿(代表了他已经萌生的还不成熟的性幻想),有两个系在脚脖子上防止狗咬的橡胶皮套(这仍然是为了那两条狗而设计),有一件外面缝织着帆布大口袋的黑色皮衣(据他自己说穿上它睡觉可以避免做梦,以免陷入那每天都与马匪交战的可怕噩梦里)。他竟然还私自制造了一架滑翔伞,各种安装零件整齐地堆放在床底,结实的杨木翅膀,舒适而宽大的系带儿,用来绑住身体,还有一副英俊的精致墨镜,带上它,在空中自然可以抵御疾风。

    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工程刚刚完成的时候,舅舅非常自豪地在院子里表演了一番安装使用的过程。全家人荣幸地做了他的试飞实验的第一批参观者,虽然很不情愿。他在村子里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可是人们由于害怕飞机落下来砸死自己,早跑得远远的,根本就没有来。

    “乘上它,我就可以在对面的小山上起飞——那得等到我把土匪消灭以后,然后一直飞离理想村,飞向河对面的新世界,我知道,在那城市的远方,还有一座美丽的森林呢。如果能够穿过森林,肯定是比这城市更好玩的地方。”

    他是站在屋顶说这番话的,对着四周好奇地观望着他的大肥猪,房下凑巧过路的瘦如一根小木棍的老鼠,邻居家的鸡和狗,猪和鸭,远方的河边耳聪目明的水蛇。因为背上绑好了沉重的滑翔伞,巨大的压力使他不能顺畅的呼吸,所以,他说话的声音略有改变,断断续续。这让吉大刚和刘玉荣误以为,房子的高度让舅舅产生了恐惧。便在下面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

    “吉米,儿啊!害怕了吧?快下来吧!没有爹娘,你是飞不起来的。”

    舅舅本来是有点犹豫不决,因为他就站在屋顶边缘,下面是一堆坚硬的砖头,不远处虽是柔软的空地,生长着绿色的草,但邻居沧水先生家的大黑狗正卧在那里睡觉,呲着狗牙。可是听了观众们无情的嘲笑,他无与伦比的想像力受到了质疑和诋毁,令他不能容忍。在失去理智的热血激励下,他头朝前,脖子紧缩,屁股撅起,双脚勇猛地一蹬,飞离了房顶。

    飞行实验以失败告终,他活像一只中了枪的死鸟滑过天空,历经数日夜不能寐制造出来的滑翔伞的翅膀,在空中刚一起飞就即告折断。产生了可怕的后果——他随着失去平衡的飞行器一头栽到了大黑狗的嘴巴前面,这突如其来的大家伙惊吓了大黑狗,最终,它暂时丧失了祖传的对人类的亲近感,扑上去咬了舅舅的脚脖儿一口。而更不幸的是,那天因为过度兴奋,一心想表演自己的飞行功夫,一再减少身体上的负重,吉米并没有照惯例戴上防止狗咬的皮套。

    他的脚出了血,留下了两排整齐的牙洞儿,粉嫩的肉随着血水冒了出来,又沾上了泥土,倒在了草地里,致使他整个人都像战场上负伤的士兵,狼狈不堪。大黑狗迅速地逃跑了,夹着尾巴不见踪影。外祖父跑出来,后面是执刀的外祖母,一个过来察看舅舅的伤势,看看摔死了没有;一个到处寻找那条肇事的黑狗。沧水先生躲在自家门后,死死地捂住黑狗的嘴巴,抱住它的双腿。通过门缝,惊恐地望着满脸凶相的刘玉荣从墙外奔过,一霎那,又飞奔而来,拿着尖刀站在门外,充满疑虑地琢磨了一会儿,失望地走开了。

    我的舅舅哀伤地躺了一会儿,扛着滑翔机回了家。那次意外让他的勇气消失殆尽,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碌碌无为,活像被印度蜘蛛咬过,患了塔蓝图拉症一般,缩在自己挖掘的地道和洞穴里,那间小房子中,心情痉挛而狂躁。虽然状况令人不安,但好歹精神萎糜下来。

    外祖父和外祖母高兴得连连给菩萨磕头。

    “是它从中起了作用啊,才使儿子因为必然的挫折而停止这种危险的尝试。”

    不过,吉大刚仍然兴致盎然地帮吉米修理好了“飞机”,在他的内心看来,这种举动虽然冒险,但是的确说明了儿子已经是个天才,他终究能打败马疯子,割下他的脑袋来喂猪。他还会建立一支军队,世道如此之乱,而这事儿没准儿会成功,他想。

    “我们的儿子距离成功不远了,只要我们适当地加以引导,让他放弃这些愚昧的行为。”
第六章
    六

    随着他新主意的不断诞生,越来越多的新产品被发明出来,在他的卧室的天花板上,还挂着一张充满了个人主义的世界地图,是用七种颜色绘制而成。

    我的母亲吉小柔吃力地抬脸看去,地图上画了一个鸡蛋般大的小圆圈,中间涂了郁闷的灰色,旁白说明这是理想村所处的位置,上面画着佝偻着腰的各式各样的人,很明显,这些都是脸色发黄身患疾病的人。圆圈的中央掏了一个小孔,拉下来一条线挂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球这是电灯。在其余的巨大的空白中,随心所欲地画着各种形状的房屋、动物;在地图的边缘,是蓝色的泡沫,标明了这是大海,大海的地带附近,就是他梦想中的美丽森林。涂着让人舒服的绿色。在卧室的其他地方,摆着的桌椅被强行改变了体形,一张椅子成了三条腿,而另一条腿被钉在了小方桌的下面。无法理解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床底下的东西除了滑翔机,另有数不清的伟大发明,都装在两个绿色的大皮包里。

    舅舅房间里的这诡秘的一切,似乎验证了那个女巫婆的预言,她在吉米刚刚出生的时候,曾经数次从大门的前面经过。那一段时间,她也的确发了大财,因为大山的外面每天不断地响着枪炮声,人们一睁眼就能够看到一团团浓浓的硝烟随风飘过,当飞机光临村子上空时,人们吓得犹如一根栽进了地下的木桩,不能动弹。正好,这个老太婆来了,她背着一个黑色的皮袋子,身影像是一个灰色的小虫子,从远方若隐若现,逐渐变大,进村要饭吃。她说,如果有好心人愿意送给她馍头或者热乎乎的菜汤,她就拿山外正在发生的事情跟人们交换。于是,有人送给她铜钱,有人将她领到家中暂住,为的就是用山外同类的命运来占卜自己的命运。其实她说的事情,人们在脑海深处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有两支军队在打仗(装备得像军队一样的土匪,但这足以让他们恐惧),每天要死许多人。她讲得颇有味道,讲到后来,慢慢变得像是临场发挥即兴演讲一样,故事中也加入了许多水份,为的就是再喝一碗漂着一层绿菜叶的热汤。可是她一见到我的舅舅,顿时神色恐慌,就像见到了一块蕴藏着炸药蠢蠢欲动的硝石,她在津津有味地喝下外祖父为她准备的猪肉汤之后,用手在额头上划着十字:

    “这小孩儿长大了,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魔鬼!阿门!”

    本来,在那种世道,生出个疯子或者魔鬼,都比生出个懦弱无能的傻瓜要强一百倍,但是外祖父一听她是个异教徙,不是佛家子弟,马上就翻了脸。他抢过老太婆还没舔干净的大瓷碗,把她轰了出去。

    有关于舅舅的这些奇闻异事,让我的母亲感到了不理解、烦闷、委屈,这让劝导的本意发生了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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