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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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史纲-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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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下文官司司长(文选郎中)顾宪成上奏章请求皇帝挽留,朱诩钧索性连顾宪成也一并免职。顾宪成回到他的故乡无锡(江苏无锡),在东林书院讲学。讲学时,经常批评现实政治,他们虽不敢攻击皇帝,但敢攻击宰相。具有同一观点和同一利害的人群,遂结合成一个阵营,互相呼应。他们在没有权力时,固然反对当权份子,但他们中间一旦有人当了权,也同样排斥他们所不满意的人,这种排斥,往往不是以是非为标准,而是以同党不同党为标准。不久,被他们所排斥的知识分子士大夫,也结成一个阵营,跟他们对抗。东林党和反东林党,壁垒分明。

魏忠贤是在跟他的政敌,另一位宦官王安斗争中,取得胜利,夺到大权的。因为东林党支持王安的缘故、魏忠贤早就存心报复。而反东林人士为了打击东林,遂跟魏忠贤结合,东林人士就称他们这个新结合的团体为阉党。阉,一种割掉畜牲生殖器的手术。这个称呼包含极端的轻蔑,但却十分恰当,因为他们的领袖魏忠贤确是被阉割过的人物。

魏忠贤的阉党比王振、刘瑾的摇尾系统,要庞大百倍,最后几乎包括大多数宰相和大多数政府官员。特别有权势的核心组织,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五虎是核心的核心,全属智囊人物,以国防部长(兵部尚书)崔呈秀为首,教育部氏(礼部尚书)田吉为次。五彪是第二圈的核心,全属镇压反对派的打手,以首都治安司令官(锦衣卫都督)田尔耕为首,军法处长(锦衣卫指挥掌北镇抚司事)许显纯为次。至于地位崇高的宰相顾秉谦、魏广征之辈,不过是外围份子,还跨不进核心。其他的“狗”“孩儿”“孙”之类,更等而下之。顾名思义,就可窥知他们的成员是什么东西。魏忠贤手中有两份阉党提供的名单,一份是“奸党邪人”,指东林党以及反对阉党的人物,一份是“为国正人”,全属阉党和摇尾系统。前者供魏忠贤打击,后者供魏忠贤擢升。

魏忠贤采用的仍是传统的冤狱手段,即合法的屠杀。最先开刀的便是籍隶东林党的名将熊廷弼,并借熊廷弼把反对派一网打尽。不过所异于过去的是,魏忠贤所扣下的帽子不是“谋反”)而是“贪污”。魏忠贤宣称那些为熊廷弼呼冤的官员,全都接受了熊廷弼的重贿。于是,包括监察部长(左都御史)杨涟,评议部主任委员(都给事中)魏大中,大批被指为东林党的中央地方官员,都被逮入诏狱(就是五彪之一许显纯所主持的军法处——北镇抚司)。在酷刑之下,他们只好承认受贿。他们所以承认,一则是受不了拷打,一则也希望承认了之后,能由诏狱移送到政府的正式司法系统(三法司),得以获得申诉的机会。但他们承认后,阉党并不移送,而就在诏狱中追赃,每三天拷打一次,他们缴不出天文数字的赃款,结果仍惨死在拷打之下。

——当杨涟的尸体被家属领出时,全身已经溃烂,胸前还有一个压死他时用的土囊,耳朵里还有一根横穿脑部的巨大铁钉。魏大中的尸体则一直到生蛆之后,才被拖出来。事实上凡是捕入诏狱的人,不承认罪名也不能摆脱死亡,而且死得更惨。即令移送政府司法机关,结局也是一样,司法部长(刑部尚书)薛贞的话可作为说明,薛贞是魏忠贤的“十狗”之一,正力求晋升高一级的“五彪”阶层。他训示扬州(江苏扬州)行政长官(知府)刘铎说:“生在这个时代,应该为自己的前途(功名)着想。别人的生死,跟我什么相干?”

阉党一面血腥镇压,一面发动一项歌功颂德的专案作业,命各地官员为魏忠贤建立祠堂。祠堂本是拜祭死人的场所,但摇尾系流却在魏忠贤还活着的时候,在祠堂中树立魏忠贤的塑像,供人当神仙般的焚香跪拜,祈求降福。

发明这种新型摇尾形式的,是高级官员之一的浙江军区司令官(浙江巡抚)潘汝祯,于一六二六年出奇制胜,第一个建立魏忠贤的生祠,魏忠贤对这个无耻之徒大为欣赏。各地遂纷纷跟进,俨然成为一种一窝蜂的效忠运动。当欧洲人疯狂地向亚洲、美洲侵略,后金汗国疯狂地向明王朝进攻,中国各地民变风狂地涌起之时,明政府全体官员,却向一个宦官,疯狂地谄媚

不过,魏忠贤不像第二次宦官时代唐王朝的宦官,他始终没有取得军权,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致命伤。就在发动建立生祠运动的次年(一六二七),他的权力魔杖朱由校突然逝世,朱由校没有儿子,由他十九岁的弟弟朱由检继承帝位,魏忠贤跟着从高峰跌下来。

魏忠贤当权仅仅七年,但已经足够把明王朝的根基全部挖空。

六  天崩地裂的农民大暴动

朱由检坐上宝座后,对人人切齿的阉党加以清算,魏忠贤和他圈圈里的人物,先后自杀或被杀,生祠也被拆掉。但朱由检虽有力量铲除阉党,却没有力量应付迎面而来的两项威胁。一项是新兴的像巨魔一样的后金汗国,我们前面所叙述的五次入塞挖心战术,就是在朱由检即位后的第三年(一六二九)开始的。另一项是民变更加严重,武装群众像野火一样,燎原并起,他们粉碎一切旧有的社会秩序,向四方蔓延。

朱由检坐上宝座的当年(一六二七年),整个北中国发生可怕的蝗灾和旱灾。普通情况是,水灾的面积比较小,而旱灾一旦形成,即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旱灾必然引起蝗灾。灾难于是扩张到旱灾以外地区,使千里之外的青青麦禾,数天之内,被吃个精光。我们在下面引用一段评议部委员(给事中)马懋才给朱由检上的奏章,代作说明:

我是陕西省安塞县人,地方官员的报告中,常说“父亲遗弃儿子,丈夫出卖妻子,或挖掘草根吞食,或挖掘白石充饥。然而所形容的距事实仍远。我的家乡延安府,自去年到今年,一年没有落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乡民争着采食山中的蓬草,虽然勉强也算作谷物,实际上跟糠皮一样,味道苦涩,吃了仅能免死。到了十月,蓬草食尽,只有剥树皮来吃,所有树皮中唯榆树皮最为上等,但仍要混杂其他树皮同吃,也不过稍稍延缓死亡。到了年终,树皮又被吃完,只有挖掘山中的石块来吃,石块冷硬,其味腥涩。只一点点,即可吃饱。但数天之后,因不能消化,就腹部发胀,无法大便,下堕而死。一些不甘愿吃石块而死的乡民,只好集结起来当强盗。另一些稍有积蓄的家庭,被抢劫一空,也变成饥饿的群众。他们知道当强盗是犯法的,非死不可,但他们与其坐着等死,宁愿当强盗犯法被处死,即令当鬼,也愿当一个饱死鬼。最可怜的是,在安塞城西一带地方,每天必有一两个婴儿或幼童被遗弃在那里,哀号呼唤爸爸妈妈。在力竭肚饿时,就拣吃地上的粪便。到明天,全都饿死。更可怕的,幼年人或独行人,一出城外,便告失踪。以后见城外的贫民用人的骨头当木柴烧,烹煮人肉,才知道失踪的人,都被饥民吃掉。可是吃人肉的人也不能维持残生,他们用不到几天,就头部肿胀,浑身燥热而死。

(奏章中所称的“石块”、“白石”,就是乡民们所称的“观音石”、“观音土”,产于黄河中游两岸地区,用水煮沸,可溶化为浆糊状态,吃下去可以压制暂时的饥饿。但不久就在胃肠中凝固,还原为石块,使人堕胀而死。)

三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隐约的听到那些被遗弃在荒郊的孩子们呼唤爸爸妈妈的哭声,也依稀的看到那些小身躯蹲下来拣吃粪便的背影。一个政府把人民陷入如此悲惨之境,实在是不能原谅的罪恶。善良的中国人痛苦地向上苍呼喊:“天老爷,耳又聋,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天老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夭,你塌了吧。”一些有头脑的饥民为了活下去,他们拒绝吃观音石,集结起来,向官员和乡绅强行夺取食物。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从陕西省到河南省一,从武昌(湖北武汉)到成都,全国沸腾。武装群众的领袖中,以张献忠和高迎样最为著名,他们正是马懋才所说的陕西省安塞县附近的饥民。张献忠是安塞县西北一百三十公里延安卫柳树涧(陕西走边东)人,号称八大王。高迎祥是安塞县东北一百三十公里米脂县人,号称闯王。高迎祥在后金汗国改称清帝国的那一年(一六三六),被明政府军生擒,送到北京,以叛乱罪用酷刑磔死。他的外甥李自成被推举继任闯王。

李自成从没有想到他会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本是一个安份守己的贫苦农夫,曾向姓艾的乡绅借过钱,限期到时,在大旱成了上述那种情况下,他无力偿还,艾家通知米脂县政府把李自成逮捕,拷打后戴上重枷,押到市场上,在毒烈的太阳下示众。艾家更教他的仆人们在一旁监视,不准李自成的家人给他送饭,艾家的意思是要李自成在刑具下活活饿死或晒死,用以威吓其他那些欠债的穷人。看守李自成的狱卒于心不忍,把李自成移到有树荫的地方,给他一点饮食,艾家仆人们咆哮着上前阻止,李自成悲愤地说:“我就是被太阳晒死,也没有关系。”踉跄地仍爬回到烈日之下,拒绝吃狱卒们的东西。围观的群众不胜愤怒,在呐喊声中拥上去,把重枷打碎,一齐逃到城外一带的树林中,商议如何善后。一直到这时候,他们仍没有跟政府对抗的意思。但县政府已出动军队围剿,群众知道一旦被捕后的结果是什么,于是拿着树枝木棍,从树林中一拥而出,为首的军官大吃一惊,从马背上跌下来,竟跌死了,军队溃散,弓箭刀枪,全被群众据获。他们有了杀人武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在当天夜间,进攻米脂县城,很顺利地把县城占领,附近饥民们闻风而至,立即集结一千余人,进军富裕的地区。他们在战争中成长茁壮,又因为怀着过度的悲痛和愤怒,所以每攻陷一个地方,对官员和乡绅所作的报复,也非常残酷(我们不能想像那个艾姓乡绅跟他仆人们的命运)。

明政府认为这种到处觅食的武装饥民是流寇,流寇的头目都是一些本性凶恶狡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乱匪徒。明政府用两种传统的老方法对付他们,一是讨伐,一是招降。

讨伐是军事行动,但腐败的明政府军队所到之处,大肆奸淫烧杀,比饥民们仅加之于官员和乡绅身上无情的报复更甚。一六三四年,评议部主任委员(给事中)吴甘来的弹劾案,可代作说明,他在给皇帝朱由检的奏章上说;“山西军区总司令(山西总兵)张应昌兵团所杀的,一半以上是逃难的乡民,用他们的人头冒功领赏。中原(河南省)人民对曹变蚊所属军队的恐惧,远过于流寇。陛下想使人活下去而不能,军官们却一点不动心的把他们屠杀。”就在上世纪(十六),民间就有一首歌谣:“盗贼(饥民)好像梳子,军官好橡蓖子,士兵好像剃刀。”

招降是政治解决的手段,但饥民投降之后,即令幸而不被指控为“诈降”而加屠杀,也会终于被迫再叛。一六三八年,张献忠曾向明政府投降,被安置在谷城(湖北谷城)一带。第二年(一六三九),忽然呼啸着拔营而去。临走时,在城墙上公布使他们不堪负荷的勒索贿赂的官员们的名单和已经勒索到手的款数,在名单后他们声明说:“不向我们要钱的,只有兵备(中级军官)王瑞(木冉)一人。”张献忠如果不早日脱身,一旦财货被勒索罄尽,而官员们却不相信已经罄尽时,他的结局可以预卜。

朱由检也曾用严刑峻法制裁贪官污吏,但明政府已失去肃清贪污的能力,因为贪污的根恰恰就是朱由检。任何高级官员,文官包括宰相,武官包括总司令,都必须靠宦官支持,才能保持他的性命、地位和有希望擢升,而宦官的支持是非钱不行的,那些债官债帅当权之后,要想他不贪污,绝不可能。朱由检杀的贪污官员越多,贪污反而更炽,官员们互相警惕的不是停止贪污,而是不被发觉。

饥饿的武装群众也开始转变。一六四○年,李自成得到两位知识分子(举人)李岩和牛金星的合作。李岩所以背叛明政府,是一个另一类型的官逼民反的故事。他是河南杞县人,一位高级官员的儿子,家庭富有,属于乡绅阶层,但在遍地饥谨的时候,他拿出粮食作救济工作,饥民们感激他,互相传扬说:“李公子救了我们的命。’当时有一位江湖上卖艺走绳索的美丽女郎,名红娘子,因没有人再看她表演的缘故,她的生路断绝,就也加入饥民的行列,成为一支武装力量的首领。她在一次攻击杞县的战役中,把李岩掳去,强迫他跟她结婚。李岩不甘心做流寇,婚后不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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