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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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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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一个个又忍不住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平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汤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汤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平,车子若是提前开了,让段人庆等一等。 
孔太平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人庆时,段人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平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平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人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平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人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拿来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里气氛沉闷很多。段人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平看。孔太平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人庆冲着孔太平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平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庆说:“不是说你是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平生气了。“段人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刚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马路上。孔太平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的鸡巴咬下来!”孔太平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平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桑塔纳走远后,孔太平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回县里的客车,上车后刚在一处空位上落座,就发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客车驶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时,孔太平见路旁有一座小型超市,就要司机停车让他下去买些吃的。司机说,回县里最多只要三个半小时,何必在路上吃东西哩,又不卫生还得多花几倍的钱。 
孔太平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这时,黑暗的车厢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现在的人真幸福,开饭时间晚了一点就可以大声叫饿。大跃进时,干部们只知道刮浮夸风,第二年春荒一来,饿死的人比蝗虫还多,活着的人也没有谁敢说一声饿。” 
孔太平一回到家里就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然后钻进卫生间里冲凉。月纺在外面和谁说话他也没听见。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人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月纺问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庆发生冲突了。孔太平没好气地说要月纺别管这些事,将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纺忍着不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纺才眼睛汪汪地说,孔太平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人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纺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平听,那意思不让孔太平一到家便又离开家。孔太平没有上月纺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 
《痛失》 刘醒龙 
2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孔太平心里一直在想月纺说的那件事:县里的一把手姜书记在招待所打开那套专门用来接待地委省委甚至从北京来的领导的房间午睡时,不知是空调的温度调低了还是有其它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来时半个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县医院不敢治姜书记的病,用救护车直接将他送到省城那家从德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安济医院去了。姜书记前脚刚走县就风传他不会回来了,地委会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在县里,做到孔太平这个份上,姜书记挪动后带来空缺上的连锁反应,他应该有机会递补。而且省委党校的那个青干班他也有机会进去。青干班专门培训三十六岁以下,现职为副处也就是副县级的干部。但是像孔太平这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乡镇一把手也能排进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这么晚才知道内情,就有点恨鹿头镇太偏僻了,隔着一座鹿头山,不管南风还是北风,吹进来时,就比别处晚了半个季节。 
司机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白净,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药。司机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上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剃不下来。小许告诉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长这种又黑又粗的体毛的女人,可要小心点,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 
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后,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 
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 
小许在一边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 
孔太平不等小许说完就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镇里最近有事没有?” 
小许说:“别的都还好,只是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一下子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还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说完,他笑了两声。 
见小许有些幸灾乐祸,孔太平就说:“看样子你是巴不得洪塔山被公安局的逮起来。” 
小许连忙说:“我可不敢这么想,洪塔山的养殖场是鹿头镇的经济命脉。” 
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过来了,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桑塔纳停下来后,从车上跳下一个人冲着小许对骂几句,不过声音听上去还比较友好。小许连忙上前与其打招呼,孔太平一听对方是萧县长的司机便连忙跳到地上,迎着正要下车的萧县长。寒暄几句后,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模范了,出去那么长时间,回来了也不在家多呆几天。孔太平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见着老婆,该做的事全做了。见萧县长高兴,孔太平趁机问青干班的情况。萧县长说这事以前是姜书记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内情。 
萧县长走后,孔太平站在路中间想了一会事,这时又有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驶过来。孔太平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小许马上伸手将桑塔纳拦住。孔太平认出它是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 
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大声说:“你们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头镇亮着大灯会车。” 
小袁从车里钻出来分辩说:“因为你没关大灯,我才学着没关大灯。”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鹿头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司机小袁赶忙上前赔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他去哪儿。司机小袁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将小许批评了几句,他担心小袁在送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车子里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假眉假眼的妖艳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司机小许。司机小许倒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司机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司机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眼看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车。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在鹿头镇昏黄的灯火中消失后,四周突然静下来。被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脸一派桔红。孔太平感到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让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十几个乘凉的年轻人。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软话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 
孔太平十多岁时父母就死了,有几年被寄养在舅舅田细佰家。那几个夏天,一到夜里,田细佰就带着他,同汤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田细佰大喊了一声:“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闹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整个人扔进水里。那人在水里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田细佰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田细佰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多岁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个方向上。远远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架霓虹灯,鹿头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来回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殖”字坏了,只剩下半个“歹”字在晃来晃去。田细佰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田细佰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田细佰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鹿头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便会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里一阵凉爽,他刚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孔太平一认清那两人是镇教育站的何站长和镇完小的杨校长,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孔太平藏身的柳丛前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长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孔太平想站起来,又怕正好淋着别人的臊水。杨校长和何站长又说起来。 
“白等半夜,孔太平竟留在县里偎老婆不回来。这热的天女人有什么味道。” 
“人家去年就装了空调,改善了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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