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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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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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滞了。童霜威看见家霆低头在扒饭,夹了块鲫鱼肚子给儿子吃,看看表说:“正好!吃完饭稍休息一会,去接她们 正好。”他对冯村说:“我带家霆去,你不必去了。”
冯村知趣地说:“好,本来,我是想去接师母的,是个礼貌嘛。可是家霆去接接好。我不去,师母会原谅的。”
童霜威喜欢冯村这种通情达理又灵活的态度,喝口榨菜肉片汤放下碗笑着说:“我对她讲,你本来要去接的。车子坐不下,所以没去,她 会高兴的。”说完,站起身来,去桌上小玻璃牙签瓶里取牙签剔牙,又接过庄嫂递来的热手巾把擦脸擦手。
家霆、冯村也都吃完饭站起身来,大家一起到客厅里坐。客厅里有火炉,比吃饭间里暖和多了。庄嫂又给童霜威送西洋参茶来。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用茶漱口往痰盂里吐。冯村在他对面坐着。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往自己房里跑,想把代数本子上最后一道题做完 。
当他做完最后一道题时,真巧,童霜威让冯村来叫家霆穿上大衣一起去和平门车站了。家霆戴上绒线帽,穿上短黑呢大衣,走到客厅。童 霜威已经穿上獭皮领大衣。他给家霆把绒线帽戴正,说:“走,记住!见了妈妈亲亲热热叫一声,知道吗?”
家霆点头,心里想:她才不希罕我叫她哩!他记得每次叫方丽清时,方丽清冷着脸“唔”一声,声音总是冷冰冰、阴森森的。“老寿星” 刘三保开亮了两盏门灯,又打开了大门。童霜威叮嘱:“门灯不要熄,我们回来时要开着,不要弄得漆黑抹乌!”尹二的“雪佛兰”汽车早从 汽车房里开出来停在门口。冯村送童霜威和家霆上车。尹二“嘀嘀”揿了两下喇叭,“雪佛兰”飞也似的驶出了潇湘路。
城北一带,天黑后荒凉、静寂,一盏盏金莲似的路灯吐着昏黄的光芒。两边树丛中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房舍里,电灯光也不明亮,都像鬼 火似的眨着眼。和平门火车站离潇湘路近,这是个小站,比不得下关车站热闹。由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在到达下关前在此略停一下车,让住在 附近的乘客就近下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到达和平门车站,站外一片冷落。灯光很少,路边只停着少数几辆接客的破烂马车和黄包车。一 个穿破长袍的算命瞎子,让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扶着走过,“叮当—叮当—叮当—”招徕着顾客。尹二将车停得靠近车站进口,下车去递了 一张童霜威的名片给站上守门的。童霜威带了家霆下车,进站向月台上走去。
简陋的月台上空荡荡的,风在吹天扫地。除了铁路工作人员和“红帽子”外,只有零零落落几个接客的人。铁轨宁静而又神秘地伸向远方 。童霜威看看金怀表,说:“还有五分钟火车要到了。”
他嫌外边月台上风大,带着家霆到车站的值班房里想找个地方坐坐。值班房里生着一盆煤火,煤火悠悠冒着青烟。几个道班工人都有那种 被生活压垮的阴郁面孔,一起在火上用手提的钢精饭盒煮着吃的,一股熟萝卜味臭得难闻。童霜威带着家霆掩鼻退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快到 点了,隐隐听到火车尖利呼啸的鸣笛声和“隆隆”声了,说:“快了!我们在月台上吹着风等等吧。”
不到三分钟,沪京特快列车已经停在和平门月台上了。从二等车的车厢中———方丽清是只舍得坐二等车的———下来了方丽清和金娣。 金娣从车上往下急急忙忙递了大大小小五六件东西:有大皮箱,有小皮箱,有大纸盒,有小纸盒,有帆布包,有小网篮……
最后,从车玻璃窗里,同座的一个胖旅客还帮着将一串水果篮、油面筋泡篮递下车来。童霜威和家霆连忙跑上来迎接。家霆背上被爸爸用 手一推一捏,明白爸爸要他赶快亲亲热热叫一声,就叫:“妈妈!”但声音显得陌生、疏远,像被西北风吹散了似的刹那间就飘逝了。方丽清 似理非理地“唔”了一声,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轻得像蚊子叫。家霆发现:方丽清到上海住了一段时日,变得更白嫩了,头发新烫过,胭脂唇 膏涂得通红。她对着童霜威笑,嘴里却带着埋怨地说:“你该带冯村来的嘛!你看,这么多东西!……”那小丫头金娣,本来眉清目秀,在上 海住了一段时日,也长得水灵灵的,满头是汗地在搬东西。家霆忽然觉得她容貌很像自己学校里同班的女生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是班上大家公 认的美人,家霆同她合演过舞蹈。他走上前去帮着金娣将一只小皮箱提在手里,好心地说:“我来帮你!”
火车已经“呜—”叫着开向下关方向去了,声音凄厉、悠长。
一些“红帽子”拥上来,童霜威说:“‘红帽子’,快帮着搬一搬!”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家里有的是人,还要花钱雇‘红帽子’!尹二怎么不进站来?”
两个“红帽子”拿出绳子,连捆带扎,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随童霜威等出站上汽车。金娣靠着尹二坐在前面,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 家霆坐在后面。物件太多,汽车后边的空仓塞满了箱子,金娣手里捧满了东西,后座里也塞满了东西,连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身上也高高堆 满了东西。
方丽清唠唠叨叨:“你看看,东西带的多不多?吃的、用的,我恨不得把上海都搬到南京来!”
童霜威捧着几只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盒子,都是女人衣料、化妆品、床上用品什么的,打着哈哈:“你真会花钱!”心里却想:她对人吝 啬对自己实在大方!
方丽清“咯咯”笑着:“钞票是花得不少,可不是花我的!”
“怎么?”
“褚之班这次手面真阔绰,我推也推不掉。他对我们真是好!
送了两张永安公司五百元的礼券。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他买了让我带回来的!他还在瑞士洋行和伟大绸缎庄买了十几盒衣料给我们。我临 上火车,又赶来送了那么多吃食:维尔趣葡萄汁、桂格麦片、花旗蜜橘……一应俱全。”
童霜威后脑勺冰凉,像有西北风吹,说:“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咳!”
方丽清“咯咯”一笑:“我当然知道!他让我给你带一个口信,说:他的事全靠你帮忙!雨荪和立荪说:这比做生意方便,也比做生意保 险。叫你不要做戆大,有钞票能进账千万不要放弃!”
童霜威脸色煞白,生气地说:“他们弟兄俩是做生意的,只知道赚钞票,哪知道官场事的厉害!褚之班这件事办得不漂亮,你这件事也是 做得不地道,你这可害苦了我了!”
“哪能?”方丽清不可理解地望着童霜威说,“做官有不要钱的吗?做官总不能喝西北风呀!褚之班是我们的媒人,这点面子你也不给? ”
尹二把着方向盘,竖起耳朵听。家霆把头靠在后垫上默不作声也在听。童霜威不愿当着尹二和家霆的面谈这事,闭口不言了。
只听得汽车疾驶,风声呼呼。方丽清从车窗里张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叽叽咕咕开始埋怨:“南京这鬼地方,像乡下!看不见双层公共汽车 ,也看不见霓虹灯!这时候,上海滩上跳舞场刚开始营业,大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鬼地方已经一片漆黑像阴间了!”
没谁理会她。家霆明白:爸爸是因为刚才褚之班的事,心里不高兴。褚之班,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 ,说话时会抖动。到潇湘路来过好几次,一说话就“啊呀啊呀”的带笑。家霆不喜欢他。……正想着,汽车已经转进了潇湘路。远远只见公馆 铁门两侧的大门灯灿烂辉煌地照亮着。只听童霜威对方丽清说:“看!灯亮不亮?欢迎你呢!”
谁知方丽清扫兴地哼了一声,说:“准是那个杀千刀的刘三保!这么大的灯泡,开着长明灯,要浪费多少电钱!冯村也不管管!真是花别 人的钞票不心疼!”
童霜威知道,她这种上海滩上生意人家出身的小姐的吝啬脾气又来了,劝解着说:“是我叫他们开的,想让你高兴高兴!你看,要是你回 来,偃灯熄火一抹黑多不好!”
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尹二在大门口煞住了车。刘三保已经“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大铁门。尹二将“雪佛兰”开进大门到了客厅台阶 前。童霜威挪开身上的几只盒子,高兴地开了车门,说:“来!……到家了!到家了!”
冯村首先在大门口迎接,恭敬有礼地叫着:“师母!”庄嫂、刘三保也上来叫方丽清:“太太,回来了!”
童霜威对冯村和庄嫂说:“快,把东西接过去。”
方丽清下命令地说:“把我的东西都送到楼上去,不要乱动!”
她也挪动身上的东西跟童霜威下了车,一起走向客厅。打着两条短辫的金娣自己搬着东西,又在那里对着庄嫂叫嚷:“轻点!轻点!不要 碰坏了!”
家霆捧着些篓子、篮子独自下车,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的注意中心都放到方丽清和她带来的东西上了,东西实在多,人人手里都提着抱着 东西送到客厅里,由金娣一人像老鼠搬家似的陆续送上楼去。方丽清是不准人胡乱随便上楼的,嫌人家的脚太脏,踩脏了地板。家霆不愿送东 西上楼,将手里的篓子、篮子等一起搁在客厅门口,独自踅回自己房里去了。
通向客厅的门开着,家霆听到爸爸同方丽清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清晰的谈话声。
童霜威刚才在汽车上的不愉快似乎早消失了,话声中又出现笑意了,说:“这下你回来,可好了!家里怎么能缺少主妇呢?你不在……” 底下的话听不清楚,是被哈哈的笑声淹没了。
从门缝里向客厅看去,见庄嫂正忙着送茶、送洗脸毛巾,闻得见洗脸毛巾上的花露水香味。
童霜威体贴地对方丽清说:“休息一下,喝点茶,一会儿吃饭,我们已经吃过了。等会儿我再陪你吃一点!”
方丽清好像在喝茶水,忽然说:“我不然还要在上海住些日子才回来的,是雨荪和立荪劝我快点回来过正月十五。日本有七艘兵舰开到了 上海。上海都传说,要同日本打仗。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上次写信给你,你回信也不回答。到底打不打得起来啊?”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是啊,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南京也盛传我们要对日本作战,要收复东北什么的。其实,南京政界都认为老蒋不会 下这么大的决心。听说老蒋现在让大家对日本、对共产党,乃至对张学良、杨虎城的问题都不要随便说话。”
方丽清好像舒了一口气:“你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你也给雨荪和立荪写封信呀!他们做生意,全靠消息灵通。”
庄嫂来请方丽清去吃饭,站在门口说:“太太,开饭了。”
然后,家霆听到脚步声离开客厅向吃饭间去。客厅里只有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响,突然敲了八下,别的声音都静下来了。
家霆不想再干什么,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决定睡觉。家里多了刚回来的方丽清和金娣,似乎热闹些了,他心里却更寂寞了。没有谁来理睬他 、关心他。他从窗户里向外张望。外边黑黝黝的,无际无涯漆黑的夜空中,他看到了许多星星,像晶亮晶亮的金刚钻似的星星,也像一只只魔 鬼的眼睛在狡狯地眨动,冷酷,无情。
他湿润着眼脱衣上床,被窝里冷冰冰的。他“啪”地将床头的台灯开关关了,房间黑了,变成了一个黑箱子,严严实实,压得他喘不过气 来。只有通往客厅的那扇门的门缝里有灯光流泻进来。窗外,是黑黝黝的暗夜。家霆有些害怕,又“啪”地开了灯,房里灯光又亮了。他眯上 了眼,其实并无睡意,眼面前却出现了妈妈柳苇的音容笑貌。妈妈似乎在柔声说:“家霆,你想妈妈吗?妈妈爱你……”妈妈那两只深邃、美 丽的眼睛无限慈爱,十分亲切。家霆仿佛感到妈妈在用手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他躺着,流着泪,似睡非睡。又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上 楼。又一会,听到楼上留声机唱片声。一个女声在唱:“夜来,带酒,和春睡……”他明白,是方丽清在放床头花梨木柜橱上的高脚留声机。 她不在,是不准别人碰的。留声机唱片的乐声传来,他听着,不知不觉间,睡熟了。
好心肠的庄嫂侍候方丽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楼去后,洗完碗筷,在厨房里收拾完毕,决定去看看家霆。她是个寡妇,死过男人和一个独 生子,能体会到人世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后来怎么没见到家霆出来呢?可怜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爱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 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里,见灯光亮着。她走近家霆的床边,只见家霆睡着了,眼角含着泪水,腮上也有未干的泪痕。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给 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给他关熄了电灯。

二月中旬,虎踞龙蟠的南京城里,中央要人们最关注的是中国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了。西安事变后召开的这次会,自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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