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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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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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作者:骑桶人   
流枫川志 第一章         
俗语云:“杏花闹,举子打眊躁。”   
“打眊躁”者,“不捷而醉饱”也。暮春时节,长安城内的杏花在枝头争俏,那些个不第的举子,潦倒落拓,以酒浇胸中块垒,以歌哭运乖命蹇,醉饱之后,免不了要有几个倒卧街头,遭人耻笑。   
常建《落第长安》云:“家园好住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且向长安度一春。”古时交通没有现今那么便利,许多举子,落第之后,便不再回乡,而是留在长安,以待来年。那些家中有些银两的,日子还比较好过;若是囊中羞涩,就免不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了。   
杨无恭便是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落第举子。   
武德六年(六二五)的暮春时节,杨无恭依旧是倒骑在毛驴上,耸着双肩,峨冠博带,招招摇摇,穿街过巷,来到曲江池畔。   
——这已是他第四次参加落第举子宴了,前年那次,他生了场重病,没赶上,否则,便应是第五次了。   
杨无恭把毛驴拴在柳荫下,抬眼望去,举子已来了八成有余,大多都扎成一堆堆的闲聊。有几个正襟危坐于桌前,额上滴汗,目不斜视,那自然是新来参加考试的举子,还不太敢放肆;像杨无恭这样考过多次,经验丰富的,知道主考官来得迟,都等到日上三竿了,才从住所出来,不紧不慢,到了地儿,待上片刻,就能赶上宴饮。   
远远望见曲江池岸边,张着翠幕玄帷,微风拂处,隐隐露出绣衣罗裳,珠簪玉钗,也不知是哪个大官儿的夫人小姐,正在游春饮酒。   
忽听得喝道:“王大人到——”   
举子们慌忙站起,躬身行礼。   
今年的主考,却是吏部侍郎王仲祥。举子们私下里都骂他作“王撞墙”,乃是咒他眼瞎,走路撞墙。又还有句俗谚道:“王撞墙主考,孔夫子气倒。”说的是王仲祥主考时,取的文章,都是狗屁不通的多,便是孔夫子亲自来考,也要名落孙山,气倒在街衢上。   
王仲祥背着手,踱到上首一张长案前坐下,抬眼望天道:“日已过午,开宴罢!”   
那些饭菜巳牌时分便摆上了桌,偏偏王撞墙架子大,非要磨蹭到午时才来,举子们只能看着酒肉干咽口水,此时听到“开宴”二字,登时一片欢声。   
王仲祥一板脸,道:“慢着,规矩却不可废!”说罢,侧一步出席,跪在地上,口里说着“谢皇上赐宴”。   
举子们也只好七零八落朝北跪倒,道了“谢恩”,方才入席。   
正在狼吞虎咽之时,忽听一人道:“逢此良辰佳会,老师何不令学生们各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杨无恭正夹了一颗肉丸子往嘴里塞,听到这句话,一个愣怔,把那颗肉丸子囫囵吞了下去,噎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抬眼看去,原来是河中蒲县举子卢纶。这人最会诃谀谄媚,听说考前偷偷送了一个歌伎给王仲祥,没想到王仲祥却最是怕老婆的,忙不迭地把歌伎退了回来,还把卢纶臭骂了一顿,说他败坏士风。卢纶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也只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这会儿又说作诗,却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唐代以诗赋取士,此刻听到说要作诗,却也颇有几个附和之人。   
王仲祥道:“既然如此,你便先作一首来,若是作不好,板子侍候!”   
那卢纶其实早已作好了一首在肚里放着,他提出作诗,也不过是为了把那首诗亮出来,好见得自己诗才敏捷,只听他摇头晃脑念道:“翠黛红妆画鹢中,共惊云色带微风。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蒙蒙。”   
这说的却是小姐们于曲江池上宴游,忽然起了微风,来了乌云,一曲箫管未尽,已是一片烟雨迷蒙。   
这诗虽不能说是极好,但也还称得上品。没想到王仲祥却一瞪眼,道:“淫词艳曲,拖下去,打!”   
立时便有两个公人跑出来,横拖倒拽,把卢纶拖入林中,片刻之后,便有“噼哩啪啦”的板子声和“唉哟唉哟”的呼痛声传来。   
约摸打了十来板子,王仲祥道一声:“罢了!”那两个公人又把卢纶横拖倒拽了回来,撇在地上。王仲祥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么?”   
卢纶勉力跪在地上,瑟瑟地抖,道:“只为学生专一作淫词艳曲,不喜读圣贤文章。”   
王仲祥点头道:“不错,当今虽以诗赋取士,却不是要你们作什么花啊草啊鸟啊香啊的东西,做士子的,先要懂得礼义廉耻,晓得忠君爱国,养胸中浩然之气,沛然以为文,这才是读书作诗的正道!”   
卢纶只好频频点头称是,心里却自叹倒霉。他却不知,只因他不知好歹,送了王仲祥一个歌伎,却害得王大人被夫人罚跪了一夜,不得上床,心里如何不恼,因此便算你卢纶是曹子正转世,谢灵运再生,今天这板子也是免不了要吃的。   
众人看到卢纶挨了板子,却都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出来作诗。   
王仲祥一瞪眼,道:“平日里你们个个都是风流自赏,口若悬河,如何现今又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敢吱声了?”   
他随手一指,指到一个寿州来的举子叫张乔的,道:“你作一首来!”   
张乔战战兢兢,沉思半晌,作了一首道:“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一片凫鹥水,千秋辇毂尘。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王仲祥道:“这首虽不是淫词艳曲,终究未得作诗的真义。”   
这时,却有一个举子站出来,道:“学生倒作了一首,请老师斧正。”   
王仲祥一看,原来是扬州的举子李泌。只听李泌道:“轩车双阙下,宴会曲江滨。金石何铿锵,簪缨亦纷纶。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   
王仲祥一拍案子,道:“好!好一个‘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赐酒!”   
一个公人端了盏酒,递给李泌,李泌一饮而尽,谢赏坐下。   
忽然又有一个举子站起来笑道:“哈哈哈,果然好诗!学生也胡诌了两句,请老师细品。”   
王仲祥看那人时,高高的帽子,宽宽的衣袍,打扮得像屈原一样,却是虢州弘农郡的举子杨无恭。王仲祥知道他平日里最是放诞无礼,此刻忽然站出来说要作诗,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又不好驳他,只好点头道:“说来。”   
杨无恭便拖长了声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   
王仲祥一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竟是说不出话来。   
原来杨无恭把“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改了三字,却把一首咏颂天恩的诗改成咏颂“妻恩”的了,这不明明是在讽刺王仲祥畏妻如虎么,王仲祥听到这两句,饶他涵养再好,也要气得个七窍生烟。   
杨无恭却只是乜斜着眼看他,脸红得像一块猪肝,显是已有七八分醉了。   
王仲祥恼羞成怒,喝道:“还不快把这狂生给我叉下去,痛打六十大板!”   
两个公人把杨无恭一推,拽住双脚,就把他往林子里拖。   
杨无恭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却只是拍着手怪笑:“‘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哈哈哈!哈哈哈!”   
直把众人看得面面相觑。   
忽然从那翠幕里跑出一个人来,尖尖的嗓子唤道:“且慢——”   
王仲祥一看,认得是宫里的太监周公公,急忙躬身,道:“公公何事到此?”   
周公公道:“却是随青城公主来赏春,公主看你要打这举子,叫我过来,传个口谕。”   
王仲祥道:“公公请讲。”   
周公公道:“公主说:‘哈哈哈,这呆子好生有趣,王撞墙不可难为他!’”   
王仲祥一听,便似刚吞下一颗大鸭蛋一般,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周公公也不理他,一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王仲祥悻悻然一挥手,令公人将杨无恭放了。偏偏那杨无恭仍不识好歹,犹自坐在地上拍着手笑道:“‘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妻恩匝寰瀛,歌咏同父子……’,哈哈哈!哈哈哈!”直把王仲祥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不知这狂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青城公主的青睐。   
杨无恭并未住在长安城内。早先他倒是在长兴坊赁屋居住的,渐渐没了银钱,又换到城南一处小庙里借住,每日里除了读书作诗外,便是替和尚抄些经书,换一口冷粥喝。住了两年,那庙里的和尚是势利眼,看杨无恭也不像是能考中进士大发的样子,对他就有些冷言冷语。杨无恭是何等样人,受不得这般鸟气,正好城南七八里处有个马家集,商议着要请个先生,办个村学,隐约记得这小庙里有个落第举子,便来相请。杨无恭也不同庙内和尚招呼,收拾了个包袱,便同那马家集的人一道走了。   
马家集也有百十户人家,皆以务农为生。村口一个文殊庙,庙里只得一个和尚住,殿宇三间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便充作村学。   
杨无恭却嫌庙里憋闷,在村后山脚下修葺了三间茅屋,独自住着。那茅屋后立着两棵大大的枫树,檐下几株红梅,屋前一道涧沟,上面小小板桥,颇是清幽。   
再说这一日,杨无恭喝得醉熏熏地,倒骑在毛驴上,离了曲江池,一路向马家集行来。到得集上,已是日落时分,他先去里正家把毛驴还了,才一步一攧地回茅屋去。过板桥时不小心,险些摔到溪里去,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却醒了些。他推开柴门,入得屋中,把那宽大衣袍脱了,小心挂在墙上,甩了鞋,脚也不洗,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睡到半夜里,醒了,见那月光把梅影都映在了墙上,左右地晃,如梦似幻,他悲从中来,自怨自艾了一回,滴了几滴浊泪,又翻身睡去。   
这一睡竟睡到天光大亮还未醒,他那几个蠢牛一样的学生,见到今日先生未来,喜得一哄而散,掏鸟窝的掏鸟窝,捉鱼的捉鱼,更有那调皮捣蛋的,捉对儿打起架来,把个马家集闹得整个儿要翻过来了。其中有这么一二个乖巧好学的,跑去村后寻先生,却见他宿醉未醒,也不敢叫他,只好守在屋外背书。   
日将近午,里正夏三家门前来了个人,坐一乘凉轿,头上方巾,穿一身茧绸长衫,说是要寻杨无恭说话。夏三歪戴着瓦楞帽,一身青衣脏得油篓一样,装腔作势,捻手捻脚,引着那人到村后去寻杨无恭。   
杨无恭却才醒来,赤着上身,在涧边洗刷身体。夏三把他唤上来,侧身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听那人怎么说。   
杨无恭上得涧来,从檐下扯了一块破布擦身上水渍,一边把那人往屋内让,一边问道:“先生贵姓,台甫?”   
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君嗣,一向在京城走动,早闻先生大名,如雷灌耳。”杨无恭让学生端上茶来,道:“不知寻在下又有何事?”那陈君嗣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杨无恭道:“先生不妨明言,此处并无外人。”陈君嗣道:“实是为了长安城内一位大财主,姓窦名乂的,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窦大财主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求婚,只是不允。昨日在曲江池上,见先生风采,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杨无恭听了,只是冷笑。陈君嗣又道:“窦大财主与各部院大人,颇为熟识,若先生肯入赘,明年进士及第,实是易如反掌。”   
没想到他不说这话还好,杨无恭听到“易如反掌”四字,登时拉长了脸,道:“在下及不及第,不劳窦大财主关心,他那几个铜子儿,还是留给别人用吧!何况在下已有糟糠在堂,这桩婚事,却答应不得。”   
那陈君嗣早打听清楚,杨无恭并未成婚,原以为必无拒绝之理,没想到倒推得如此干净,只好讪讪作别而去。只惊得那夏三不住地咋舌,道:“先生可知这窦大财主是谁?”杨无恭道:“饶他财神爷下凡,我也不搭理他。”夏三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杨无恭把他推出门去,反手把门拽上,只是冷笑不已。   
没想到隔了几日,又来了个媒婆。那媒婆打扮得老妖精一般,斜跨一头青皮大叫驴,一径来到杨无恭门首,叫道:“杨大官人,老身这厢有礼了!”   
等了半晌,却无动静。她近前去往屋内一看,惊呼道:“哎哟,我的妈呀!”   
原来杨无恭正脱得赤条条躺在堂屋内睡中觉,他这儿本少人来,是以连门也未关。那媒婆这一声叫唤,倒把杨无恭给惊醒了,他抬头一看,认得是城里有名的媒婆井大娘,唬得返身回去把衣穿上,迎出来道:“妈妈何事到此?”   
那媒婆入得屋中,也不需杨无恭招呼,自掇了条板凳坐了,道:“官人大喜!”   
杨无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敢问妈妈,我有何喜?”   
那媒婆道:“昨日老身正在市间闲走,忽然一位体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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