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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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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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天神哪!”颉利又说话了,“这杆铁矛,是突厥的先祖土门可汗用过的,他挥舞着它,纵横八荒,所向无敌,建立起了突厥汗国,现在,我要把它献给天神!”   
两个符离放下铁矛,跟在颉利后面出了毡包。门重新被掩上了。杨无恭睁开眼睛,他来到突厥已久,隐约听出颉利是在求他杀了汉人的公主。他看着膝前那杆铁矛。这是一杆全由钢铁打成的铁矛,矛头三棱,上面有一个金线嵌出的狼头,锐利的矛尖上,游动着一丝隐隐的血红。   
那日夜里,杨无恭攥着铁矛,从鄂尔浑河岸边的聚落出发,向东南方奔去。   
月光下,雪原蓝莹莹的。夜空低垂,仿佛要滑落下来,摔在这冰冷广漠的雪原上,裂成无数黑色碎片。   
在萨蛮教的教义中,天分七层,地亦分七层。最下面的一层天呈弧形,与最上一层大地相接。天神们住在天上,而地下则是住着突厥人的祖灵,普通亡灵和鬼魂。人类住在最下一层天与最上一层地之间,惟有巫师能自由地在这三界出入。   
第二天清晨,杨无恭跑出了五百里。他休息片刻,捉了两只野兔,把它们生生吃了,又继续向前飞奔。   
杨无恭知道自己不是天神,但自己又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在他看来,自己或许更像一个游魂,既升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只能在大地上不停地游荡,孤苦无依,直到有一天倒在荒野里,像野狗一样死去。   
他一直不停歇地向南飞奔,只有在肚子饿时才放慢脚步,捉几只野兔或土拨鼠充饥。雪原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如潮,在他的耳中鼓荡,呼啸,汹涌。有时他停下来,想听听这雪原上的寂静是不是真的能发出声音,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寂静就是寂静,他只好又迈开步子飞奔。他的伙伴,除了那杆铁矛,便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它包裹着他,粘着他,钻进他的胸膛,又调皮地把他的睫毛冻得粘在一起,把他的手冻得乌紫。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有一声声“咔咔”的声音在雪原上隐现,他停下,支楞起耳朵去听,但“咔咔”声消失了,于是他继续奔跑,可那“咔咔”声又回来了,他再次停下,有么?没有。他只好再次奔跑。   
一天一夜之后,他确定无疑地知道,前方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咔咔”响着,如一头庞大的怪兽,于冬眠中苏醒,正慢慢抖动身体,振去身上的冰壳。   
黎明时,他跑到了一道长长的冰坂下。他停住了,他知道那个秘密就隐藏在这道冰坂之后,现在,这“咔咔”声是如此清晰。   
他长吸了口气,憋足了劲向上奔去,跑到一半时他滑了一跤,但他立即跳起,继续一跌一滑向上跑。他立住了,下面是一道长长的雪原,缓缓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咔、咔、咔、咔咔咔咔……”   
他觉出自己的手在抖。但天渐渐亮了,晨曦之中,他看到雪原在前面数里处猛地跌落下去,然后是一道广阔的,黄色的冰面,由北向南绵延而去。   
他知道这是正在解冻的黄河。他的手不再发抖了,他跑到黄河岸边,放声长啸。   
过了黄河,春天渐渐显露。草原现出了绿意。先是淡淡的鹅黄,而后,鹅黄变成嫩绿,嫩绿变成葱绿,葱绿又变成了油绿。突然有一天,他遇上了一只燕子,接着,他又遇上了一朵蓝幽幽的马镰花。   
他向南,向南。燕子不再是一只,而是成群结对,它们鼓着蓝闪闪的翅羽在油绿的草原上梦一般滑翔,令杨无恭不断停下,为它们的美而黯然神伤。   
而马镰花也变成一丛一丛的,在草原上繁星一样盛开。杨无恭在毯子般柔软的草原上奔跑,破旧的毡靴上染了一块块的翠绿。   
他忍不住开始希望这样的奔跑能够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了。一天中午,他跑到一个高高的高岗上,他不得不停下,——在下面的草原上,马镰花正如火如荼开放。这蓝幽幽的花朵,把草原全遮住了。草原被染成了或浓或淡的蓝色,这蓝色如波浪般起伏,直向天边涌去,而天是蓝莹莹的,在这蓝莹莹的天空下,无数的燕子,正在鼓着它们蓝闪闪的双翼飞翔。   
杨无恭在高岗上立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想把脚踏在这些蓝幽幽的花上。直到金乌西坠,他看见一队人马,旌旗招展,拥着一辆华丽篷车,由南边缓缓而来。   
杨无恭不再犹豫,他单手握住铁矛,矛尖直指前方,由岗上直冲而下。马镰花被他踢得四处飞溅,燕子惊慌地闪避着。一人一马冲过来,那马披着铁甲。马上武士呼道:“大胆狂徒!”杨无恭脚下加劲,如一道闪电,猛地向那马击去,手中铁矛从马的胸口刺入,直穿过去,从马的臀侧钻出。杨无恭一闪而过,右手一松一握,已把铁矛拔出,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那马又冲出数丈,方才向左一歪,倒在了草原上,鲜血从它胸口喷涌而出,刹那间把草地染红。   
马上的武士挣扎着从死马身下爬出,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道火焰般的背影。   
杨无恭已是冲入大队之中,铁矛一刺一挑,便有一个武士飞上半空,来不及挑开的,他便用身子连人带马撞过一边。但那些武士却是勇猛无比,虽然明知必死,仍是不断涌上。杨无恭索性抡圆了铁矛,向人群扫去。片刻之间,距篷车已是不远。杨无恭忽觉铁矛略偏了偏,张眼一看,原来是那“食人八圣”中的孟壳孟老夫子,举着一匹马来阻自己,身后又还站着程鱼程鼠兄弟俩。杨无恭“哈哈”大笑,奋力一刺,铁矛穿过马肚,刺穿孟老夫子的咽喉,杨无恭把铁矛一扫,把孟老夫子和马都甩了出去,又顺势将冲过来的程家兄弟撞飞。这时距篷车已是不足五丈。杨无恭正待跃身而上,眼前忽地一暗,只见一道黑影,避开他的铁矛,斜斜地飘过来,在他胸口上印了一掌。那掌力竟是出奇的浑厚,虽是伤不着杨无恭,但仍是迫得他向一边滑去。   
杨无恭略停了停,向那人看去,是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着缁衣,头戴尼帽,颦眉蹙额,正是曾在流枫川中见过的姬蕙的师父寂灭。   
杨无恭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寂灭。但方才自己生生受了寂灭一掌,却也毫发无伤,他心中已自不惧。“让开!”杨无恭道。他抬眼看了看那辆篷车,就这么歇了一歇,那辆篷车又已驰出了数十丈远。   
寂灭并不出声,只是岿然立在杨无恭面前。她虽是身材矮小,但这么一立,却压得杨无恭有些要喘不过气来。她额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脸颊凹陷,嘴亦是瘪的,与寻常老媪并无差异,只是她的眼神却有些怪异,杨无恭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噤,——那双眼里没有一丝的活气,根本就是一双死人的眼。   
杨无恭怒道:“老妖婆,还不快滚!”他顾忌寂灭是姬蕙的师父,实是不想伤她。   
但寂灭仍是动也不动,那辆篷车已是愈驰愈远了。杨无恭奋力一跃,从寂灭头顶上跃过,但寂灭已是如影随形地翻到他前面来,抬手便是一掌,那掌力一波一波地直涌过来,又把杨无恭阻住。   
杨无恭大怒,抬起铁矛,照着寂灭掌心直刺过去。寂灭不敢硬挡,闪身避过。杨无恭本不欲伤她,见她闪开了条道,便冲了过去。但只跑出了两步远,寂灭又跟了上来。杨无恭脚下不停,照着那团黑影,抡起铁矛直扫。但寂灭便如一只老鸹似地在空中一翻一转,又是一掌劈在杨无恭肩上。杨无恭借着掌力往侧边斜跨两步,又照直了往篷车猛冲。他知道便是自己真想伤了寂灭,只怕也做不到,索性不搭理她,反正她也伤不到自己。这主意一定,脚下果然快了许多。寂灭缁衣宽大,追逐腾跃,也不知在杨无恭身上劈了几十掌。无数马镰花被寂灭掌风带起,在杨无恭身周旋转,恍似一道道蓝色激流,掌风所及之处,燕子纷纷飘坠,如同一片片黑色落叶。却总归是拦不住杨无恭,眼看他已是追上了篷车,寂灭忽地翻到前面,抓住矛尖向下一扳,脚下用劲,在草原上划出一道深可及膝的长沟,竟是迫得杨无恭停下了。杨无恭冷冷一笑,把矛尖向上一挑,寂灭双足离地,借不到劲,再阻杨无恭不住。杨无恭已是跃起,连人带矛,照着篷车直刺过去。   
这一刺如雷霆万钧,在篷车板壁上捅出了一个大洞。杨无恭隐隐看到里面一个艳装女子,正低头敛眉而坐。他踊身而入,铁矛直向那女子胸口刺去,没想到那女子竟是不闪不避,反倒抬起头来,一双星眸,如春水,如秋波,向杨无恭看去。   
杨无恭“歘”地立住,矛尖已是触着那女子胸口,却是再刺不下。   
寂灭松手从铁矛上落下,看着她面前的两人。   
杨无恭看着那双眼,心里忽喜忽悲。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位即将嫁给突利可汗的汉人公主,竟然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姬蕙。   
姬蕙轻轻推开铁矛,向着杨无恭走了两步,道:“你是杨无恭?”   
杨无恭一怔,没想到姬蕙竟是一眼便认出自己,“不,”他道,“我——我叫勾新!”   
“是吗?”姬蕙手一抖,红叶刀从她袖间滑出,她反手握住,又向前走了两步,将刀尖抵在了杨无恭胸口上。“杨郎,”姬蕙轻笑道,“你又何必骗我,我只需嗅上一嗅,便知道你是我的杨郎了!”   
“嗅上一嗅?”杨无恭茫然道。   
刀尖已划开了他的长袍,抵住了他胸口的肌肤。   
姬蕙道:“是啊!你身上有枫叶味,泉水味,青草味,原先呀!还有些书生的酸味,现在这味道没啦,倒添了些牛羊的膻味。”   
杨无恭握着铁矛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肌肤在姬蕙的刀尖下渐渐变得柔软了。“是吗?”他看着姬蕙的花媚玉颜,知道自己情愿便这么死在她的刀下。   
刀尖缓缓插进去一点,停住了,姬蕙手腕猛地一抖,已在杨无恭胸口上刻下了五个字。   
她道:“师父,咱们走!”便跳下篷车,抢了匹马,翻身跃上。寂灭跟着跳下,走在姬蕙马前,看也不看杨无恭一眼。   
杨无恭也跳下篷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姬蕙和寂灭的后面。他长袍的胸口处碎成一条条的,有血在滴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清清楚楚看到胸口上刻的是“阿蕙的男人”五字,他满足地笑了。   
一只燕子在他眼前掠过,黄昏降临,在绚丽的夕阳下,马镰花变得更美丽,也更神秘。   
杨无恭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游魂,也不再是一个肌肤如铁的魔鬼或天神,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因爱而心碎的幸福的男人。   
他们渡过黄河,又向东北方走了几百里,终于遇上迎亲的马队。突厥人非常诧异,因为据他们所知,应该有三千人的军队护送公主出嫁,但是,如今却只有不到两千名衣衫破烂的骑兵护送,尤为怪异的是,其中又还有一个尼姑。幸好带队的突厥大官叫登利梅录的,认得婚礼使卫尉卿李锐,突厥人才没有怀疑姬蕙一行的身份。但很快,突厥人看到后面又走来一个人,身材瘦削,着紫红袍子,他们立时跪了下来。这人正是杨无恭,突厥人都知道他是天神,已被颉利可汗请去做了突厥汗国的国师。   
“原来是天神在护送汉人的公主,”突厥人想道,“这可抵得上一百万的军队。”   
此后,每行出数百里就会遇上一个迎亲的马队,数目由五百到三千人不等。   
半月之后,行到突利可汗的牙帐处。迎亲的马队已超过万人,浩浩荡荡,颇是壮观。   
突利驻牙于一座土山之下,山前一道河流,山上生了密密的松树和杉树。早在一个月前,突利已命人搭起两座镶金错玉的大宫帐,一个自己住,一个给未来的可贺敦住,又还有一个大毡包,这是让汉人公主婚礼前住的,婚礼结束后,便要拆掉。   
姬蕙乖乖住进那个毡包里,换上了突厥女子的服饰。突利来看姬蕙,喜滋滋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宽脸盘,高颧骨,矮胖身材,下颌几缕黄须。他带来几个突厥贵妇,教姬蕙成婚的礼仪,又命人椎牛宰羊,招待婚礼使卫尉卿李锐和护驾的骑兵。   
杨无恭自己有个毡包,每天都有突厥人到他的毡包里祈福,杨无恭也由着他们跪拜磕头。   
数日之后,便是突利择定的吉日。太阳初升时,突利在自己牙帐前东向而坐,贵妇们拥着姬蕙,向突利行突厥人的跪拜礼,拜罢,姬蕙回自己牙帐中,换了一身可贺敦的服饰,乃是茜色通裾大襦,头上一个金饰冠,颇似鹿角,又来拜突利,拜罢了,上了旁边一辆早已备好的彩舆,突厥的大官儿们抬着彩舆,在牙帐前转了九转,姬蕙下了彩舆,坐在突利旁边,亦是东向,接受突厥官员的朝拜。   
婚礼这便算是完成了。姬蕙回自己牙帐中,突厥人大张筵席,与汉人一起在草原上狂欢。到了夜里,又升起无数堆篝火,众人或欢歌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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