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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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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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原来唐代科举,并非只是文章诗赋作得好就好了,因那时尚未采用“糊名制”,是以除了诗文要好之外,举子的名声是否响亮,又或是否有权要保举推荐,都异常紧要。当时便形成了“行卷”之风,“行卷”又分两种,将文章投献主考官,谓之“纳省卷”,投献当世显人,谓之“投行卷”,其目的都是为了博取声名,或是得到权要的保举。   
杨无恭是个呆子,如何晓得考试之外,还有这许多关节,便是晓得,他又是生性疏狂的,却也做不来。   
再说那日,一大早便纷纷扬扬飘下大雪。丹杏园内却来了一个人,年纪未到二十,眉眼颇伶俐,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传唤周九,有何吩咐?”   
姬蕙道:“你拿这把琴去,如此这般。”   
说罢,将一把胡琴递给周九。   
周九上前两步,接过胡琴,又低头退回,犹豫道:“姐姐,你这是何苦来,官场是什么样的腌臜地方,姐姐最清楚,只怕杨先生当了官后,姐姐可就……留不住他了。”   
姬蕙看着园内雪花随风飘舞,轻轻道:“他的事,我自会料理,你这便去罢!”   
待周九出门,过了一会,姬蕙也吩咐备马,独自一人,入城去寻杨无恭。   
到得宣阳坊时,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杨无恭迎出来,替姬蕙解下天鹅毛的大氅,扑去头上雪花,埋怨道:“下着这般大雪,你又何苦过来!”   
姬蕙并不答话,杨无恭又道:“我让丫鬟泡杯热热的参茶你喝。”姬蕙道:“杨郎,有一天你若中了举,会弃我而去么?”杨无恭愣了愣,道:“你们妇道人家就欢喜胡思乱想。”姬蕙笑了笑,鼻子却有些发酸,她突地跨前一步,捉住杨无恭的手,轻声道:“你若弃我而去,我便把你吃了!”说罢,她轻启朱唇,咬下杨无恭食指上的一片指甲,吞了下去。   
杨无恭呆呆看着姬蕙,臂上天鹅毛的大氅滑落于地,却茫然不觉。   
“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晓得下着如此大雪,必是没生意做了,直到辰牌三点,才笼着手炉,懒洋洋去了门板,伸头出去四下一望,嘴里骂着那端茶待客的小二,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至今未见。   
却见墙根处立着一个人,怀里抱一把胡琴,琴上插着草标。那人衣衫单薄,立在这大雪天里,瑟缩着肩膀,冻得唇都青了。   
胡掌柜心肠好,把那人让进琴肆里来,向火坐下,又端来碗热茶,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原来那人却是卖胡琴的,自称姓周,因排第九,世人都称他周九。周九言道:自己父亲曾是隋文帝的宫廷乐师,开皇年间,义成公主嫁给突厥启民可汗,周九的父亲也随义成公主到了突厥,大业年间,当今皇上太原起义,从突厥买了许多马,周九的父亲随着那马队偷偷跑回了中原,只是在突厥生下的十个子女,却只带得周九一个回来。这把琴,却是周九的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据说乃义成公主所赐,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父亲去世,寻不着安葬的银两,周九是打死也不卖这把琴的。   
胡掌柜把过那琴来一看,只见细竹硬弓,弓杆上马尾根根如铁,琴杆上二根丝弦,一眼可知乃余杭所出,筒子如鼓,琴头却是牛角制成,那牛角漆黑如墨,触手冰凉。   
胡掌柜点头赞道:“确是好琴,不知小哥想卖多少价钱?”   
周九一听胡掌柜问价,却红了脸,讷讷地道:“掌柜莫笑,这琴……这琴……非千缗不卖!”胡掌柜一听,诧道:“多少?”周九脸却益发红了,道:“千缗。”胡掌柜“哈哈”大笑,摇着手道:“小哥说笑,说笑!”须知千缗即是百万钱,足可在长安城内购得一豪宅。当时物价腾贵,许多京官,做了一辈子,也凑不出买房的钱,只能赁屋居住,而这千缗买得的豪宅,便是让宰相去住,也是绰绰有余了。   
周九道:“却不是说笑,父亲临终前说,这琴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卖,若是要卖,也定要卖出千缗的价,只须少了一文钱,便是不孝!”胡掌柜看周九也确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又细看那琴,又试了试音,仍是摇头道:“琴是好琴,可卖个一两万钱也就到顶了,千缗……难,难!”   
到了第二日,周九这把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万壑松”前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几个在教坊里拉胡琴的国手也都闻风而来,众口一词赞这把琴好,但要卖千缗,却是匪夷所思,何况,便算这琴值得千缗,除了王公贵族,又有谁买得起呢?   
第三日,果然来了一位太监,说是奉命来看琴,看罢之后,并不言语,坐着轿子走了。   
第四、第五日,来看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乏长安城内有名的歌伎。那帮看热闹的闲汉守在琴肆门前,眼都直了。要知这些歌伎,往日里想见上一面,少说也得花上十两八两银子,如今若是能扫上一眼,虽只是衣角裙袂,怕也值得它几百钱。   
第六日,竟真的来了个愿出钱的豪客。那人骑着匹紫色大马,白净面皮,三绺长须,锦衣貂裘,后面跟着一个伴当。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人长得有点像那落第举子杨无恭,只是杨无恭却没他这么阔气。那人跃下马来,分开人群,入得琴肆中,略看了看琴,“哈哈”大笑,对身后伴当道:“还不快回去,令他们拿辇子舁了钱来,这琴我要了!”这句话一说出来,却惊得众人都呆了。那伴当诺了一声,转身出门,翻身上马,一阵风去了。胡掌柜和周九陪着那人在客座坐着,竟都有些战战兢兢,仿佛那人是琉璃水晶做的一般,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胡掌柜心里好奇,问道:“相公于琴道必是痴迷久已,小人心里有个疑问,不知这把琴有何天大的好处,值得相公花上千缗来买?”那人拱手道:“不敢,明日于宣阳坊蜗居具酒,恭候各位大驾,到时自然知道此琴有何好处。”不到半个时辰,那伴当果然引了四条大汉来,抬着个辇子,辇上堆着一串串的钱,后面又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孩子。那四条大汉喘着粗气,把钱抬入琴肆中,“砰”地放在案上,却把那梨木漆案压得“吱嘎”直响。   
那人命伴当抱了胡琴,走出琴肆,立在阶上朗声道:“各位必是想知道此琴有何好处,值得千缗。不才于宣阳坊蜗居备下薄宴,明日专候,不唯各位君子荣顾,且各宜邀召闻名者齐赴,实乃幸遇也!”   
众人听他如此说,一片哗然。那人拱一拱手,领着伴当,跨鞍上马,扬长而去。   
不须半日,这件事就震惊了长安城,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在街角卖胡饼的老汉,都知道了,许多人更商量着明日要起个大早,到宣阳坊看热闹去。   
原来唐人除了诗歌之外,最喜音乐。后来到唐玄宗时,还出了一件趣事。一日玄宗在勤政楼大酺,楼下聚了上万看百戏的人群。玄宗不喜人声喧哗,却又不知如何方能令众人安静下来。这时高力士过来附耳言道:“何不令永新高歌一曲,必有奇效。”原来永新却是一个歌唱得极好的宜春内人,说白了就是皇宫里的一个歌伎。玄宗就命永新出楼来唱歌。永新在楼台上一出现,“撩鬓举袂,直奏曼声”,楼下登时一片寂静,若无一人。这自然是因永新歌唱得好,但若楼下之人都是蠢牛笨驴,便是永新歌唱得再好,怕也难收此奇效。   
回头说宣阳坊,那日可真是挤得水泄不通。那豪客的宅第内,摆了几十桌丰盛筵席,席间尽是达官贵人、骚客雅士。酒过三巡,只见那人入内捧了胡琴出来,立在堂上。众人只当他要用那琴拉曲子了,都停下杯箸,洗耳恭听。没想到他却双手握住琴杆,大喝一声,“咣啷”把琴砸在地上,那费了千缗买来的胡琴,登时断成数截。众人齐齐“唉呀”一声,跟着便叹息者有之,怒目者有之,嗒然若丧者有之,疯疯癫癫者有之,又有那呆若木鸡的,喃喃自语的,破口大骂的,跌足痛哭的,真是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那人却令仆役抬了两案文轴出来,侃侃说道:“不才杨无恭,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所知。此乐乃贱人之役,愚不屑为!”说罢,便命仆役将案上文轴,遍赠会者。   
第二日,杨无恭已是声华溢都。   
杨无恭的暴富,引来众多猜测。有人说杨无恭是挖到宝了,又有人说杨无恭家本巨富,以前之穷,乃是装出来的,还有人说杨无恭是得狐狸精之助,并振振有词说,曾亲眼见到杨无恭与一艳装女子,并辔连骑,游于郊野。   
武德七年,又是杏花红时,“万壑松”琴肆的胡掌柜喝得半醉,从酒楼里出来,骑在驴上,要回琴肆。行到东市西角馄饨店前时,遇上了那群往平康坊去喝花酒的新科进士。约摸有十几人,个个鲜衣健马,意态昂扬,前面又还有几十个帮闲,便是所谓“进士团”,替他们呼喝开道。胡掌柜闪得慢了些,却被一个帮闲一鞭抽过来,喝道:“新郎君在此,还不快快回避!”胡掌柜也是有些醉了,气不过,冲着那人“呸”了一声。那人大怒,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胡掌柜被抽得摔在驴下,拿手臂护住头脸,只是“嗷嗷”叫。忽然那雨点般的鞭子却停了,胡掌柜从手臂缝里觑去,只见一溜儿的马腿立在自己面前,最近那匹紫色马,四蹄黄灿灿的,竟是用金子打的马蹄铁。胡掌柜撑起身子时,只见那抽打他的帮闲正腆着脸,弯腰不迭。那帮闲面前立着一个新进士,口里呼喝着什么,突然一撩长衫下襟,亮出脚上的簇金线皂绿朝靴,照着那帮闲胸口就是一脚。那帮闲“噔噔噔”向后退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众进士抚掌大笑。那蹬了帮闲一脚的进士,踏镫上马,手里玩着一根金丝缠的马鞭,扫了胡掌柜一眼,嘴角上挂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胡掌柜忽地认出来了,那人便是去年费千缗买了周九的胡琴,又当众将之砸碎的杨无恭,原来如今已中了进士。那帮闲被蹬了一脚,却半天爬不起来。胡掌柜看进士们走远了,又抹近前去,照着帮闲腰上又加了一脚,方才跨上驴背,口里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却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逗得捧腹大笑。   
过得一两个月,又有传闻说,新科进士杨无恭要娶清河崔氏的女儿做夫人。要知唐人婚配最重门第,而清河崔氏又与太原王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同为最贵者,娶了这四姓的女儿为妻,竟是比做了驸马还荣耀。到了娶亲那日,果然做了好大的排场,单是那灯笼,就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压肩迭背,闹闹攘攘,屯街塞巷,皆是来看迎亲的人。满城人众口一词,都说杨无恭这亲娶得好,郎才女貌,以后必是夫贵妻荣无疑。   
杨无恭迎亲那日,周九一大早来到丹杏园,却听见园中一片欢声笑语。他颇是诧异,入内一看,原来是姬蕙在荡秋千,秋千架下,姝丽们或赏花,或品茶,或弈棋,或蹴鞠,竟是热闹得很。   
周九从底下望上去,只见姬蕙穿着一袭紫色罗衫,两手攀着绢索,腰腿间不断地用劲,似乎总在嫌那秋千荡得不够高。周九喊道:“姐姐,你可别荡到天上去,那儿可怪冷的!”姬蕙望下来,喊道:“周九,你快推我一推,下面那些美人儿全是水做的,使不上劲!”周九挪到架下,瞅准了秋千板,使劲一推,那秋千立时带着姬蕙直向蓝天上荡去。那绢索本是极长,这一荡上去,怕不有十几丈高。姬蕙开心地笑起来,喊道:“再推,再推!”周九便又用力一推,这次荡得更高了。姬蕙突地松开双手,由着自己的身子脱开秋千,直向天上飞去。周九和姝丽们都惊呼起来,却见姬蕙一个翻身,如紫燕般剪了回来,双脚勾住秋千板,一扭腰,站在了正往下飘的秋千上,“咯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姝丽喊道:“姐姐,你不要命了!”却不听见姬蕙答话。那秋千渐渐歇下来,周九过去,想扶一扶姬蕙,却见她脸上已淌满泪水。   
周九低声道:“姐,你这又是何苦来?”   
姬蕙抬手抹去泪痕,看着周九,笑了笑。周九却道:“你笑得可比哭还难看呢。”姬蕙终于忍不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她硬撑着,转身向厅内跑去。   
周九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旁边一个姝丽道:“姬姐真可怜!”周九沉吟道:“其实杨无恭又何必急在一时,突厥的军队已入寇原州,秦王殿下正准备北讨呢!”那姝丽嘴角颤动,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后,极是惊惧。周九又道:“虽然今明两年内尚不会有变,但姐姐想和杨无恭相守五年,原本也是奢望。”   
宣阳坊与平康坊及东市相邻,最是繁华热闹,后来的杨国忠高仙芝都曾宅于此处,则天朝时,太平公主亦于此坊东南隅万年县廨中设婚宴,嫁于薛绍。   
杨无恭自从娶了崔氏为妻,外边人看他是志得意满,其实他心中却是颇焦虑。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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