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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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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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处,亦有味恶之处。小民不知孔老夫子家中人畜后天之习性,是以便挑了个小孩,因其天地之性尚多,而气质之性尚少的缘故。”   
王爷道:“此亦可备一说,不知朱爱卿又如何呢?”那朱喜乍看去,仿佛正肃然而立,其实他正偷偷斜了眼看周公那侍姬看得入神,王爷问他,竟没听到。程鼠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方才醒悟道:“禀王爷,小人无所择。”王爷一愣,问道:“这又为何?”那朱喜道:“畜人之道,要在‘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存则天地之性存,人欲灭则气质之性灭;孔老夫子家中的人畜,虽是极好,但以小人看来,尚无一个达天理存而人欲灭之境,是以不食也罢!”   
王爷听了笑道:“这位果然是‘因噎废食’了,只是,难道朱爱卿在家中,也是非‘天理存而人欲灭’之人畜不食么?”朱喜道:“是。”王爷又道:“这却哪儿寻来如此多的无欲之人呢?”朱喜道:“要在剜其目,塞其耳,去其舌,割其鼻,截其肢,然后可以食矣!”王爷问道:“这又如何说?”朱喜长叹道:“呜乎!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肉,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味者岂可胜言也哉!”   
王爷听了,道:“这朱爱卿又比程家两兄弟更进一步了!”孔老夫子道:“王爷说的是!——山上杯茗皆已齐备,这就请诸位登高望远,我等是激扬文字,王爷就是指点江山了!”   
于是众人簇拥着秦王出了敞厅,杨俟食隐约听得那周公问秦王道:“不知突厥事了否?”王爷道:“说了亦未了。”周公又道:“周有猃狁,汉有匈奴,如今又有突厥,老臣以为,对付这些野人,还是和亲为上。”王爷道:“是极!其实那些公主,小王都预备下了呢。”周公便道:“王爷英明!……”后面如何,却是再听不清了。   
杨俟食是荀老夫子要定的人,另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坐等。其他被挑中的,都送到厨下,洗净剥皮切块,蒸煮煎炸烤腌泡,又有那要剐成一片片脍了吃的,不再一一细表。那韦待镬,今次又未被挑中,只好怏怏地回了克己堂,继续克己复礼不提。   
日暮时分,来了两个人,把杨俟食五花大绑,一根杠子穿了,扛在肩上,出了仁爱山庄。荀二荀老夫子喝得面红红的,骑在一匹青色大马上,等着杨俟食出来,好一同走。那青色马披了长长的鬃毛,威武雄壮,好似狮子一般。荀老夫子一扬马鞭,那马便撇着八字步,向北行去。又还有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   
行到一岔口处,只见那朱喜朱相公骑着一头大白骡子,等在路边。看见荀老夫子来了,施礼道:“有些事还要向荀老夫子请教!”荀老夫子便点了点头,并不回礼。那朱喜笑眯眯跟上来,问道:“听说荀老夫子有食无类,无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都一概食之不误?”荀老夫子道:“那是自然。更有那些西戎东夷,北狄南蛮,在你们看来是朽木不可雕,腐肉不可食,在老夫看来,却都是美味!”朱喜脸上惊诧,道:“愿闻其详。”荀老夫子便道:“食人之道,要在制天命而用之,而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譬如西戎,其肉燥,便应蒸之煮之,其肉方美;譬如东夷,其肉腥,那姜葱就不可少了;譬如北狄,其肉膻,何不先浸之于山泉,以去其膻味;譬如南蛮,其肉臭,便可以芫荽花椒掩之。要而言之,不过在‘化性起伪’四字。”   
朱喜道:“听说老夫子的制天院中便有个化性池……”荀老夫子道:“不错,无论何等难食之人,在老夫那化性池中浸上七七四十九日,都可变成美味。老夫曾在那池中浸过一个头上生角身体枯瘦肌骨坚硬如铁之人,七七四十九日上来,醢成一大锅肉酱,至今想起,仍口舌生津。”   
朱喜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这便别过,日后还要再向夫子请教呢!”荀老夫子仍是点了点头,看着朱喜拐上另一条道,冷笑道:“老夫的话,你这样的后生晚辈,一时半会岂能领悟。”   
那朱喜依旧是笑眯眯地骑在骡上,抹过一片树林,只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轿内人听见骡子蹄声,揭开轿帘,对着朱喜娇声道:“你这杀千刀的,让我等得好苦!”原来却是那周公的侍姬,不知如何偷得闲空,跑到这里与朱喜幽会。   
朱喜道:“我一路上戏弄那荀老呆,是以晚了些。”那侍姬听了,只是“吃吃”笑。   
杨俟食被吊在木杠上,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入了制天院。那时却已到了掌灯时候,一群女子,打扮得粉头一般,莺莺呖呖,把荀老夫子迎了进去。荀老夫子吩咐道:“把这个人畜洗洗,扔入化性池中,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捞上来,我与你们做个筵席吃。”下面两人应了一声,把杨俟食往后扛去。那两人扛着杨俟食行了好远的路,早已腰酸背疼,此时骂骂咧咧,把杨俟食扔进一池清水里,略洗了洗,又找了把剃刀,来刮杨俟食身上的毛。那把剃刀却是经年未磨的,那两人又刮得横横竖竖,漫不经心,却把杨俟食疼得直抽气。   
有一个便骂道:“你这阉货,要死了怎地?”杨俟食应道:“死倒不曾死,只是疼得紧!”那人便踢了杨俟食一脚,指桑骂槐地道:“你这没肉的老枯柴,嘴里说的好听,便是当真从化性池里捞出来了,又岂有我们两个的份,怕是连口脚汤也没得喝!”另一个道:“罢了罢了,这便把他抬去浸吧!”于是一个扛脚,一个扛头,把杨俟食往后院抬去。   
隐隐就嗅到一股酒香味飘来,那香味却是奇特,缥缥渺渺,晕晕乎乎,其中似有王母于嵩山宴饮黄帝之流晖酒之甘郁,又有尧所作之千钟醴之醇厚,亦有禹时仪狄所作之亡国醪之芳馨,还有夏时杜康所作之秫酒之温软,复有汉时张华所作之消肠酒之酷烈,更有晋时竹林七贤所饮之碧筩酒之清洌,这数种香味一起熏过来,登时把杨俟食熏得骨软如酥,飘飘欲仙。   
转过几道门,入一大殿,便见到一个大大的青铜鼎立在当中,鼎下烧着火,鼎上铭着三个字:“化性池”。   
那两人上得鼎边一个石台,推开鼎盖,露出里面满满的酒糟出来,发声喊,把杨俟食扔了下去,又“隆隆隆”地把鼎盖拉回盖上。   
杨俟食在里面却也不气闷,只是那酒香却扑天盖地掩过来,把他熏得脑中一阵阵麻,不一会儿,他便沉沉入睡,醉生梦死去了。   
须臾之间,过了四十六日。制天院内众人已备下了各样配菜,明日把杨俟食捞出来,就好大嚼一顿。那日夜间,四更三点已过,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鬼鬼祟祟,往那放置化性池的大殿去了。殿内两个看火的小童,正把下巴抵在胸口上,流着口涎打盹。那人摸进去,一声也不吭,举起手中一根棍,“卜卜”两下,把那俩小童打得脑浆四溅。火光里映出那人一张碧眼高鼻的脸来,却原来是金钱僧。   
金钱僧上了石台,推开鼎盖,把他那金禅杖在酒糟里乱捞,捞了一会儿,碰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事,他一挑,把那物事从鼎里挑出,“叭”地甩在地上。   
金钱僧跳下石台,把禅杖交左手握了,右手伸到那团物事下面,轻轻举起,放开步子,一阵风也似地出了制天院。倒把那满院的人都惊醒了,鼓噪着追出来,却如何追得上。金钱僧跑到一个老松林里,寻了块光挞挞的大青石,把那团物事放在上面,金禅杖倚着树放好了,便双手抓住那物事一条腿,使劲把它往长里抻。   
那物事睁开眼来,起先只是朦朦胧胧,渐渐回过了神,便呻吟道:“谁呀?谁把我叫醒呀?”   
金钱僧只是不理,抻完了一条腿,又抻另一条腿。那物事却哭起来,“谁呀?又叫醒我干嘛?”金钱僧吭吭地道:“施主莫闹,我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人却骂起来:“我正睡得香,你把我唤醒,却如何便是救我的命?”金钱僧不再答话,把那物事的两手也抻长了,又把他的双颊拍得凹下去,弄出两个高高的颧骨,嘴唇也翻起来,露出两颗雪白暴牙,他退一步,看看,又在那物事头顶心捏出一个高高的肉角,他左右晃晃头,眯眼细看,又把那物事的鼻子拍扁了,额头也挤得窄了一半,这回他总算满意了,“呵呵呵”笑起来,又摸出一件缁衣,胡乱给那物事套上。   
那物事只是躺在大青石上哭。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身上肉都被风吹得硬了,脑里也明白过来,便止了哭,“嘎吱嘎吱”地撑起身子,坐在大青石上。他的关节却似都锈了一般,动一动都需费好大的劲。他“咔咔咔”转头四顾,金钱僧早已不知去向,松林内只有清风朗月。   
他模模糊糊想起以前的事,自语道:“原来我是杨俟食。”他从青石上爬下来,一步一步向松林外走去。   
松林外是个小湖,湖边一座青翠小山。天一点点亮起来,杨俟食走在湖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湖水上,不禁吃了一惊。“这是我么?”他心里暗道,“我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正在糊糊涂涂,忽听见远远有一群人鼓噪着掩过来,原来是制天院里发现不见了杨俟食,知道是昨夜那人窃去的,都出来寻。   
那群人见到杨俟食,都吓了一跳,远远望着他,不敢过来。杨俟食喊道:“你们是来寻我的么?我便是杨俟食,你们快把我抓了去吃罢!”制天院里的人听他呼喊,反倒又退了几步,离他愈加远了,偏偏其中一个又道:“这个人我认得,以前老夫子把他浸在化性池里的,后来……后来……醢了吃了。”便有另一个惊道:“我……我亦认得的,他……他好像叫……叫勾新。”又有一个道:“他既被……咱们吃了,如今……如今……岂不是鬼了?”众人心里其实都已做如此想,听那人说出来,立时发声喊,转身便逃。   
杨俟食在后面追道:“我不是鬼,我是杨俟食,你们不是要吃我么?怎的一见我便逃?”起初他骨节僵硬,行得慢,那伙人渐渐去得远了。但跑了有一盏茶工夫,他的骨节慢慢松活了,便愈跑愈快,到后来,竟是快愈奔马。他亦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且这劲似乎愈使愈大。那群人本以为杨俟食已追不上了,都立在路边张着嘴拄着刀杖喘气,突然见到杨俟食疾如飘风地跑来,愈加认定他是一个鬼了,不要命地转身狂奔。杨俟食只跟在他们后面喊:“快吃我!快吃我!”那群人听他“吃吃吃”地喊,只当这个鬼是铁了心要吃人,更是跑得鞋也脱了,刀仗也扔了,还嫌身上重,把那银锞铜钱都当成废铁扔了一路。   
渐渐跑近了制天院,众人蜂拥而入,急呼关门,却已来不及,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地冲进来,撞在了照壁上,把那照壁撞开一个大洞,兀自停不住,直冲到了敞厅上,把桌椅撞翻了一大片,又“砰”地撞在了墙上,把那字画古玩震得掉了一地。   
原来杨俟食跑发了力,竟收不住脚。他撞了两次墙,脑里也有些发晕,晃了晃头,又转身跑出来,对着众人喊:“快吃我!快吃我!”   
众人都战战兢兢看着他,不知怎么办好。那荀二荀老夫子正在后院读书听琴,忽然小厮滚进来道:“大事不好,有鬼来了!”荀老夫子骂了一声,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便握了把剑,步出院来。   
杨俟食犹自站在厅前高呼:“快吃我!快吃我!”忽然看到荀老夫子来了,便道:“好了,荀老夫子,你不是要吃我么,这就快来吃罢!”荀老夫子一看他的模样,隐约记得自己以前似乎确是吃过这么一个人,心里便怕起来,却又不愿当着众人的面退缩,只好鼓着勇气步入厅内,笑咪咪地道:“老夫这便来吃你,你不要动。”忽然脚步一错,突上前去,照着杨俟食胸口就是一剑。荀老夫子在这把剑上浸淫了五十年,虽不能说是当世无匹,但论剑术,却也没几个是他敌手。杨俟食看他刺来,只当是真要吃自己了,便立定了不动让他刺。荀老夫子心中暗喜,原本还留着三分后劲,看杨俟食不动,便鼓足了劲刺过去,没想到却似刺在铁石上一般,“嘣”地弹回,把他的手震得一阵阵酸麻。   
荀老夫子只料杨俟食胸口藏着铜镜一类物事,虽然心中惊诧,却也不愿就此弃剑而逃。他悄悄抹过杨俟食身后,不待杨俟食转身,便又“嗖”地刺出一剑。这回正正刺在了杨俟食背心上,荀老夫子心中一喜,却没想到那剑仍是“嘣”地弹回,把他虎口都震裂了。那剑脱手飞去,“卜”地插在梁上,“嗡嗡”直响。   
厅下众人看荀老夫子连刺两剑,不单没有伤到杨俟食,反倒把剑给震飞了,益发认定杨俟食是个鬼了,都四散而逃,丢了荀老夫子一个人在厅上。荀老夫子再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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