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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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团-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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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埋葬第一个中国人以后,不久坟墓就增加了。
第六章
    第六章
人们按着固定不变的步调不停地走着,锯啊!锯啊!随着阵阵嘿呦、嘿呦的号子声,熬干了血管中的血,愤怒在人们的心中不断地堆积起来。
刚刚降落的松软的雪,不久就被歪歪扭扭的破皮鞋踏成光滑的路,许多人冻坏了手脚,大森林每天早晨迎接这些躬着腰扛着锯和斧头的人。
每天晚上人们蜷缩在板房里,劳累和思乡的痛苦折磨着每个人,他们的心象繁星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闪烁着。
一天早晨山东大汉忽然感到一阵头晕,浑身发冷,没有吃多少东西。晚上收工的时候,他感到浑身无力,扛着斧头晃晃悠悠地在雪地里挣扎着。寒风吹透了渗透冷汗的衣服,他真想蹲下去,缩成一团,忽然脚下一滑,他想扶住树干站住,可是手竟然那样无力,一头栽倒了。
人们围上来。桑来朝摸摸他的额角正在发烧。“我扶着你走。”桑来朝把山东大汉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
回到板房,他浑身发抖,烦燥不安地翻动身体,晃糊中他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里。
山东大汉当过货郎,用长长的扁担挑着两个箩筐,手里摇着小铜鼓,箩筐里装着瓷碗,酒壶、酒盅,走乡、串屯换些猫、狗皮。他力气大脚步轻快,扁担柔软地颤动起来,于是后面箩筐里的毛皮就搧动起来。当他走进屯的时候,屯里的狗就围着他吼叫起来。记得一次十几条狗一齐围上来,他不得不取下扁担打狗,十几条狗围着他团团转,一股狗臭味,弄翻了前面箩筐,里面的瓷碗打个粉碎,从此他折了本钱。现在他又好像被狗团团围着,腿上、胳膊上到处流着血。
他感到冷的不行,他看见身边的火堆真想跳进去。
他又好像抬着王文江的棺材,那棺材真沉重,压得他腿发抖站不稳……
姜永男和小牛夜里轮流守在他的身边,他们硬是让桑来朝躺下了,这些日子桑来朝太累了。
第二天早晨,阿列克夫等工人们走后,悄悄溜进板房。折腾了一夜的山东大汉现在睡了,他蹲在山东大汉的身边看了看,中国人半睁着眼睛,缝隙中闪动着令人惊骇的目光,嘴角歪扭着,这给他留下一种可怕的印象。戴着手套的手揭开山东大汉身上的被子,看见了他身上的红疙瘩。翕动鼻翼,喘着热气。他认定中国人患了斑疹伤寒,仔细一看被子上有许多虱子在爬,他感到惊恐和厌恶。他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环视着这座烟熏火燎的板房。窗户被严严实实地堵塞着,从房顶的空隙投下一束束细细的光线,每个角落里都是那么污浊。一种由于人多形成的汗臭味冲进他的鼻子,他神经质地紧张起来,好象大祸就要临头似的,他明白伤寒病很快就要在这些人中流行、蔓延,中国人倒下去了,谁来伐木?他立即退出去,扔掉手中的白手套,命令留在外面的两个俄国人把山东大汉抬到另一座板房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桑来朝把两块黑面包塞到怀里对姜永男说:“你替我抬两趟木头,我去看看山东大汉。”
桑来朝躲过监工的回到工棚,眼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惊呆了。山东大汉不见了,睡觉的地方留着几件破衣服。桑来朝粗硬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抓起衣服,人呢?山东大汉病得昏沉沉的,他自己是不会走出去的,难道是被谁抬出去的?
他返身跑出工棚到另几间板房看了看都没有,猛然他发现雪窝中有一只破皮靴,他拾起来一看,是山东大汉穿的,他顺着杂乱的脚步走去,翻过一个小岗,看见有一座废弃的板房。走到门前听到里面有呻吟声,他拉开门冲进去。
“兄弟,我在这儿。”这声音是那么微弱。
“山东大汉,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啦?”桑来朝扑上握住那双滚烫的手。
“兄弟,我……我不是在梦里看见你吧!工友们走后,几个俄国人撞进来硬是把我拖到这里的。”
“你等着我去找工友把你抬回去,再找俄国人评理!”
“兄弟,你听我说,这种病会染给别人的,谁得了这种病谁就会死的,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吧,我不忍心看到工友变成异乡的鬼!”山东大汉哽咽着,眼窝中盈满了泪水。
“不,工友们怎么能看着你活活冻死在这里呢!”
“我知道你招呼一声工友们就会跟你走的,可现在让我留在这里吧!”
桑来朝握住山东大汉的手,感觉到他的脉搏还在跳动,心血还在流动。一个苦难工友的心意却越来越淳厚,桑来朝的心被紧紧地揪着,他不忍心看着难友冻死,又无法阻挡难友的意志。
“兄弟,恐怕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啦!”
“山东大汉,咬咬牙,挺过这阵子就好啦。”
“兄弟,你到这里来,不怕染上病吗?”
“山东大汉,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和你住在一起。”
山东大汉滚烫的手把桑来朝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他的声音嘶哑、哽咽,在人生的生死悠关的时刻他看到了亲人。
桑来朝弄来树枝升起火,他决定把自己的被子取来。阿列克夫领着两个人朝他走过来,在那双沉陷的眼窝中的蓝眼睛里凝聚着冷酷的目光。
“我不允许你再住进别的板房。”
“我要和病人住在一起的,中国人是不会扔掉自己的同胞的。”
“这里没有医生,没有药物,你染上这种病就会死掉的。”
“我们愿意死在一块!”
阿列克夫眯起眼睛疑惑地打量着桑来朝,他心里不能不承认这个人是有勇气和意志的。他带着两个人走了,脚下的毡靴踏得雪咯咯直响。桑来朝愤愤地看着阿列克夫笨拙的身影,他们只要中国人多伐木,死人是与他们不相干的,有这样心肠的人什么坏事都是可以干出来的。
第二天又有几个人病倒了,也被送进这座快要被积雪压塌的板房里。夜里人们都睡了,桑来朝把火烧得很旺,他坐在火堆边烤着他们的衣服,无数虱子从破烂的棉絮中爬出来,落到火上发出轻微的爆破声。火把十几张干瘪的脸映红了,也把桑来朝的身影投到墙壁上,那么模糊,又那么大。
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燕麦、冻土豆、甜菜填进肚子里,沉重的木头压在人们的肩上,天气寒冷、阴沉,与外世隔绝,人们在风雪中挣扎,除了人们之间的骨肉亲情外,对一切都流露出仇恨的情绪。
中国人不是人吗?工友们被疾病折磨着,他们在病中更加思念亲人,他们心中燃烧着一团不可熄灭的火。然而有的人已经再也不能回去了!连坟头也被大雪吞没了。他们的亲人也许还站在屯外的树林边,手遮着落日平射刺眼的光芒眺望着,总有一天他们会望穿双眼的。他想到了叔叔,他好象看见脱掉棉袍的叔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下巴上稀疏憔悴的胡子挂着泪珠……
外面刮着风,把清雪从板棚的空隙吹进来,落到桑来朝的背上。
※                       ※                         ※
半夜里玛丽娅轻轻地下了床,她没有点灯,从床下面拉出一个布包,又从枕头下面拿出头巾紧紧包上头,这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她在屋里静静地站一会儿,听听外面的动静,现在她的心绪有些慌乱,但是她决心这样做了。
她提着布包走出去,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两条护院的大狗从窝里机警地走出来,黑暗中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玛丽娅赶快蹲下去,抚摸着狗的头,两条狗低声呼呼着走回窝里。玛丽娅走出院里朝黑暗中走去,匆忙中她跌倒了又爬起来,满身的雪,她好象觉得有人监视他的行动似的。从林子里吹出来的山风带来远处狼嘷的凄惨的声音,玛丽娅的心更加紧张慌乱,她抱紧了布包,加快了脚步,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终于看见了木房,从木房的缝隙透出了微弱的光。
桑来朝往火堆添点木头,想躺下睡一会儿。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阵猛烈的寒风吹动火苗向一面倒过去,桑来朝惊讶地看见俄国女佣人站在门口。金浩很尊重她叫她玛丽娅大婶,风吹得她的衣裙围着腿舞动起来,她抖掉落满雪的头巾,匆匆走进来,好象从桑来朝的身边飘过似的。
桑来朝从金浩那里知道玛丽娅大婶待人很好。不过谁会想到在风雪的夜晚她能来到这里。她来到金浩的身边,伸出手抚摸着金浩发烫的额角说:“主啊!这些可怜的人受的什么罪啊!”
“玛丽娅大婶你真好!”金浩的心被她的感情拨动着,手更加不停地颤抖起来。
“孩子,你能够站立起来。有时间我会来看你们的。”
玛丽娅大婶把包着食品和一点药品的布包交给了桑来朝,离开了。
天空漆黑,雪还在下。狼在周围时断时续凄惨的嘷叫,桑来朝看着老女人迎着风雪走了,身影渐渐消失在迷朦的雪夜中。
桑来朝回到火堆边坐下,用木棍拨动着火,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他闻到了潮湿木头散发潮湿清香的气息,极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火光映着她那风雪朴朴的身躯……
“桑大哥,玛丽娅大婶和那些俄国人不一样!”金浩翻过身说。
桑来朝想着:“是什么原因把她和中国人联系起来了……”
第七章
    第七章
春天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人们的身边。人们熬过了严冬,从心里滋长着一种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中午的时候从房檐滴下来融化的雪水,有节奏的落在下面的雪窝中,水清洁得像少女的泪水,路上的雪变得软绵绵的,踏上去能压出水来,爬犁在路上左右扭动着,融化的雪块在马蹄下四处飞溅,雪水开始向低处流动着,刮来的风也不像冬日里那样刺骨了。
病倒的二十几个人有一半没有熬过来,山东大汉硬是活下来了。但是伤寒病已经把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啦!活下来的人并不比死去的人幸福。山东大汉干瘪的腮帮子,长着好久没有刮的胡子,淡黄色的薄薄的皮肤包着青青的头骨和手指骨。金浩干瘪的两条腿简直不听使唤,一阵微弱的春风就能把他们吹倒,衣服好像套在一付骨胳上。晴朗的天空闪烁着淡蓝色温柔的光,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春天的到来使得他们突出的颧骨上隐隐约约出现一点红晕。
山东大汉、金浩由桑来朝、姜永男和小牛扶着在融化的雪水中艰难地走着,两个人好像刚刚学会走路,不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日子里桑来朝不止一次地抬着同胞的尸骨走上这条路。路漫漫,痛苦压在心头,泪水滴落到雪地上。
这条路他们走了很久,才来到湖边的墓地,十几座坟头的雪融化了,露出黑色的泥土。王文江的坟墓上有一个黑森森的洞,埋葬的第二天就有一群饿狼来到这里扒开了坟墓吃掉了僵硬的屍体。融化的雪水顺着枯草的根流进湖中,湖里的水,失去了坚硬的灰色,变得苍白而酥软,湖边露出了一圈黑色的泥土。
几个人坐在一棵枯倒的树上。树冠倒向湖中,枝杈还冻结在冰中,活着的人无法摆脱压在背上痛苦的担子。十几个的面孔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一同登上火车,开头他们并不熟识,一路上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苦闷,拚力歪扭着脖子从窄小的铁窗口瞭望着故乡的土地,随着车轮的振动,渡过不眠的寒夜……在他们饱经折磨生命的火就要熄灭的时候,人瘦得像一付骨骼,虱子在蓬乱的头发里乱爬,这一切让人们感到了可怕的颤抖,现在他们被埋在泥土中,埋掉了他们善良的心,也埋掉了这个世界给他肮脏的一切,慢慢地像一片枯叶烂掉。
四个人一直在这里坐了好久,直到太阳快要落下,树林的上方升起淡紫色的雾霭时,他们才站起来。山东大汉跪下,朝那些坟头磕了几个头,撞破了傍晚又结成的薄冰。
“兄弟们,有着一天,我山东大汉能回到家乡把你们的魂也带回去,不会让你们孤单单地留在这里。”
※            ※           ※
谢尔盖一个人留在餐桌边,双肘支在餐桌上,酒精的作用把他的脸烧得通红,分开的拇指支撑着额头,过了好半天他仰起头把半杯酒倒进嘴里。近来他的情绪变得愈来愈坏,他时常好久不说话,爱动肝火。
他想离开阴暗潮湿,看不见天日的林区。他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些衣服破烂,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中国人,他们的眼睛里无时无刻不充满敌意,看了叫人心惊。舅舅是残酷的,可以说毁掉了他。这里没有上层社会的豪华生活,没有华尔兹,闻不到女人身上散发的特有气息……他恨舅舅,舅舅老是关心中国苦力每天伐多少木头,很少关心他。但是他又不忍心离开舅舅,因为他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他是在舅舅的身边长大的。
玛丽娅过来收拾餐桌,闻到了谢尔盖身上散发的热烘烘的酒精味,感到厌恶。谢尔盖回到自己的卧室,穿上皮上衣,从墙上摘下猎枪,渴望能在晚餐桌上摆上野味,而主要的是冲淡一下心中的苦闷。
他走到院子里,想带上两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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