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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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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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村公所,说当官的放个屁,老百姓跑来跑去,这不是熊人、折腾人吗?俺们不走了,就在那里住了。村公所自知理亏,就说反正十来户不行,至少得二十户才能建部落。村公所已通知别的屯不许往二道沟搬了,认为张传福根本凑不够二十户,没想到张传福很快动员了十多户,而且都是日照人。

无论关里人闯关东,还是南满人走北荒,大都是奔熟人的。一个人到了什么地方,捎信说这地场挺好、养人,亲戚朋友就一帮帮奔来了。“山东屯”、“天津班”、“湖南营”这些地名,都是有来历的。天津人嘴巴子厉害,能说会道,糊弄小鬼子。山东人多,仗义,抱团,不听邪,鬼子汉奸就有些发憷。

二道沟距老黑山不到10公里,一条二道沟河沿沟底咆哮而下,不算多么偏远,却是山大沟深,进出极不方便,也就显得远离尘世。这里林木参天,之前没有人家,只在沟里片底子有个“木帮”(林场、伐木队)。几个季节性“跑腿子”,与狍子、野猪、老虎、黑瞎子为伴,在沟里伐木、放排。那时二道沟河水大,木排顺流而下,可一直放到今天的绥芬河市。

日伪觉得二道沟不适合建“集团部落”,抗联看中二道沟也就顺理成章了。

现居老黑山镇的李为奎老人,是最早见到抗联的二道沟人。

老人说,俺们家归屯到二道沟后,俺就到沟里“木帮”干活了,在“木帮”挣钱多。年根底了,一天晚上回家,走到马鹿窑子南沟,月亮地里站着几个人,招手让俺过去。都穿着日本子衣裳,家什挺硬两大件,三八大盖和匣子枪。日本子没有匣子枪呀?他们说你别害怕,俺们是抗联,打日本子的,给俺讲了一气。问屯子里有没有日本子、“满”军,屯长叫什么名字,这人怎么样,俺都说了。一个大胡子、挎小枪的官,后来知道他是5军军长柴世荣,让俺去报告屯长。张传福连宿大夜就上来了,以后就是他跟抗联联系了。买东西,送情报,送粮食,二道沟家家户户都给抗联送粮食。冬天送得少,树叶关门就多起来,柴军长、季(青)书记、金日成常带人在沟里活动。

如今仍住在二道沟的高元亮老人说,谁去送,送多少,送到哪,谁带队,都是张传福通知、组织,都是晚上送。开头走卡子门,看门的是自卫团,就是俺们这些人。后来有警察队了,就翻围墙。围墙两丈来高,归屯时修的,外边还挖的沟,先过去几个人,再把粮食递过去。马鹿窑子密营10多里远,片底子密营40来里,都是山路,又是夜道,还要过几趟河。冬天好走,顺河道就上去了。河边结冰碴时最遭罪,河水“扎”(音zhá,意同“砭”)骨头,上岸走出几里地,身上出汗了,那腿脚还像两根木头似的。

去马鹿窑子有段200来米的小道,一人来宽,一边紧贴悬崖,一边是100来米的深涧,下边是二道沟河。送过粮的老人都说,日本子进山“讨伐”,豁上绕远,白天也不敢走。要不是给抗联送粮,屯子里许多人也不敢走,瞅着都眼晕。翻墙时大气儿不敢出,到这儿唱歌自己都听不见,那河水像有几十头老牛在吼,人像在水面上漂。黑灯瞎火,一手抓牢树枝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往上挪。背上粮袋子50来斤,有时风大,一个劲儿往下坠。一脚踏空,或是一把没抓住,那人下去了,连水泡都溅不出来。

已经搬到老黑山的时德正老人说,开头把粮食送到马鹿窑子“木帮”,“木帮”的马老两、王老两和王希文是抗联,再由他们送去密营,后来俺们也能去密营了。一次在马鹿窑子见到金日成,都落雪了,还穿双露脚指头的胶鞋。俺就把俺那双八成新的胶鞋跟他换了,穿上试试,还挺合适。

1940年12月,由5军政委兼道南特委书记季青写的《抗联第五(应为“第二”——笔者)路军南部活动记录》中说:

一年来有密切关系之二道沟屯子及红石砬子、满天星各处散种地的农户,征发约近三十石给养,我们决定此地作最后的根据地,征发完毕向中东路北试探活动。

这年10月初,张传福从片底子密营抱回个孩子。

7月16日,5军军部副官方政隆的妻子张静秋,在片底子密营生个女孩。8月,方政隆在宁安县泉眼河战斗中牺牲。树叶开门,快落雪了,密营人员奉命转移。张传福说孩子给俺抱回去吧,陈编的媳妇没“开怀”(生育),两口子心眼儿好使,错不了。

敌人早就怀疑二道沟“通匪”,这回不知怎么听说陈编家收养个孩子,派特务来探风摸底。张传福早有交代,大家都说是去老黑山的路上捡的。特务张世恩原是救国军,与“木帮”的管账先生尹洪升挺好,说要给他在县城找个工作。两个人走到万宝湾一片柳树棵子,张世恩把枪掏出来了。这时尹洪升嘴还挺硬,弄到老黑山日本宪兵队一顿打,就全招了。

宪兵队先抓走张传福,之后又分三批抓走20多人,二道沟的青壮年男人被抓走一多半。

高元亮老人说,张传福关单间,俺们这些人都是一屋子几个。那墙半尺多厚,手指头粗的棍子夹两层,糊上黄泥。张传福用筷子抠个缝,告诉俺们不要乱咬,就说是屯长让干的,不干不行,都往他身上推。一屋传一屋,一批传一批,用现在的话讲叫“统一口径”。

第三批第一个受审的是高元亮。

带进屋,一个翻译就问“胡子”进屯子几次,有多少人。高元亮说黑灯瞎火的,也不让走动,就知道俺家有两个人。又问谁让你们给“胡子”送粮,都送哪去了,“胡子”的密营在什么地方。高元亮说屯长让送的,想了想又加上个尹洪升,其实这小子哪管得着这事呀?接着说都是送到半道就回来了,“胡子”不让俺们到他们那地界。“胡子”有枪,俺坐家在地,有老有小的,叫送不敢不送。问为什么不报告,高元亮说俺要是报告了,那“胡子”能饶了俺吗?

没等高元亮说完,那翻译上来就是一耳光子。一个留撮“鼻涕胡”、拖双木屐的鬼子,抓起炉盖上的炉钩子就打。第一下打上了,第二下躲过了,第三下打在炉筒子上,稀里哗啦一阵响,几节炉筒子掉下来,差点儿把烧得通红的炉子带翻了,屋里烟呀灰的。一节炉筒子滚在“鼻涕胡”的脚面上,烫得这小子蹦着高儿嗷嗷叫。

老人说,最受不了的是往手指中间夹筷子,两个人拽,好在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

于占元最小,十五岁。鬼子给他拿个板凳,让他坐下,拍拍肩膀,说你的小孩子的,好好的说话,皇军大大的有赏。于占元也是一套话,小鬼子一脚踢翻凳子就打。

宪兵给于永松灌辣椒水,把人灌死过去再用凉水泼醒,问他给抗联送什么了,送哪儿去了。于永松说送辣椒,天天送,都送他们家炕头上了。

高元亮老人说,后来于永松说他是被灌糊涂了,可灌糊涂了也没说真话。

时德正老人说,第二批抓了俺爹时和春,俺是第三批,俺爷俩都让日本子“上大挂”(把人吊起来拷打)了,浑身没块好地方,放回来半个多月没起炕。二道沟家家户户都给抗联送粮,尹洪升那小子并不都知道。像李为奎也没少送,可他在山里伐木头,尹洪升不认识他,就没供出他。反正不管怎么打,就是咬紧牙,不能咬别人。都是山东人,还是一个县的,咬谁谁遭罪,要死大家扛,就可着俺们这些人造去吧。

老人说,老黑山宪兵队有个李翻译、王巡官,借审讯机会,把尹洪升踢死了。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俺们庄稼人说不明白。有人说是张传福让他俩干的。反正叛徒死了,再没口供了,俺们这些人翻来覆去就是一套话。当时说要把俺们都杀了,把“胡子窝”二道沟的人都灭了。说是报到牡丹江宪兵队,一个大官没同意,让把张传福和俺们都放了。这个主意更歹毒,是想放长线钓大鱼,通过俺们了解抗联线索打抗联。这时二道沟已经设了警察所,几个“白帽子”,还有个“黑帽子”。可张传福领着乡亲们,就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照样给抗联通风报信送粮食。

老人说,都说“鬼子”、“鬼子”,要俺说小鬼子最鬼的一招,就是会利用中国人替他们干事。没有那么多汉奸、叛徒,日本子能那么快就占了东三省,占了十四年吗?没中国人替他“拉道”(当向导),他敢进山打抗联?深山老林,进去就得麻达山。可他在俺二道沟就没辙!他人生地不熟,那几个中国警察看俺们抱团,也不敢真心帮他。俺们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齐心抱团,糊弄个小鬼子还不容易吗?

抗联领导明了张传福的处境,几次要他带家人上队。张传福说不行,俺拍拍屁股走了,乡亲们就得遭殃了。

时德正老人说,开头给抗联送粮,有个挺大的官,劝俺上队。不少人都被劝过。一听这话,俺就为难。老黑山宪兵队抓人,头两批是绑着押去的,后两批不绑,也没警察押着,都是自己个去的。有像你一样采访的人,说你们怎么那么听话,怎么不跑不反抗呀?俺们可以豁出去,爹妈和老婆孩子呢?去趟老黑山买把锄头得“行路证”,出屯子种地、割柴火都有钟点,一家老少几口人,多大年纪,都在人家本上记着。二道沟多个抗联小孩,让日本子折腾个底朝天。不用多,上队两个,十家连坐,一屯子人还剩几个?后来那个大官也明白了,说你们要都上队了,大家伙儿喝西北风去呀,这样子对抗联帮助、贡献更大。

老人叹口气:张传福是为了俺们活,他才死的呀。

年底,张传福再次被老黑山宪兵队抓去,被押到牡丹江铁岭河“模范监狱”,1941年3月25日被杀害。

敌人始终未发现片底子密营,那里一直是1路军、2路军的活动据点。抗联过界去苏联后,派回来搞侦察的小部队,常在那里歇脚、养伤。二道沟人一如既往地给他们送粮,通风报信。

李为奎在沟里奔楼头种了几亩包米,抗联的人见了,说到时候俺们就收了。

李为奎说:俺就是给你们种的。

“大中华”与“小日本”

高元亮老人说,俺家原来住在和光,二道沟凑不够20户人不让建屯,张传福去动员俺爹。俺爹说,那地场深山老沟,狼虫虎豹的,一寻思都吓人。张传福说,狼虫虎豹能咋的呀?那地场咱们出来一趟不容易,日本子进去一趟不也一样吗?这不是比什么都好吗?一听这话,俺爹拍拍脑袋,说瞧这臭脑子,想哪去了。

我不知道我的祖辈闯关东,是因为天灾,还是源于战祸。但我知道,他们在碾子沟那深山老峪中与狼虫虎豹为伴,除了那儿土地肥沃外,还因为那儿远离尘世,也就远离官家。所以,中学时代学习西汉戴圣的《苛政猛于虎》,就特别容易理解。

1937年9月5日,周保中“于九军行营军本部”“政治讨论会”上作的报告《关于中国历史问题》中,说:“向来中国的官儿只知贪污,只要肯丢腰包,一切事情都是好办的。”

我接触到的我的爷爷辈的那代人,因为没文化,没有“贪污”、“受贿”、“腐败”这样带点文化的词儿,而是前面已经说道过的“刮地皮”、“勒大脖子”。20世纪50年代末去世的我的爷爷,和他那些庄稼人的老哥们儿一样,生前一直称“国家”、“政府”为“官家”,把今天称做“公务员”的国家干部叫“官家人”。笔者采访本书时,在那些八十多岁的乡间老人口中,仍能听到这类好似已经老得发霉了的词句。

是“官家”,而不是“国家”——就是说,这个国家是官们的,而不是老百姓的。

“真命天子”的皇帝,朝朝代代承包了这个国家,再把它承包给各级官员。从七品到一品的承包官们,自然要为自己的官帽负责,也就是为比自己大的官负责,最终都为皇帝负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论老祖宗留下多少至理名言,也无论出了多少明君清官,有多少盛世,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大体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至于老百姓能够排得上号的,就是没完没了地缴纳赋税,供官员们挥霍。“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既然国是官们的家,那在自己家里取用什么,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古装戏里,老百姓是有击鼓鸣冤权的。可若是碰上了昏官,或是收了银子的贪官,那就是送上门去了。权力就是法律,就是印钞机,在官家那儿找不到公理、正义,老百姓还要活,怎么办?一个“义”字就大行其道。最普遍的是老乡观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忙就得帮。二道沟人那样齐心抱团,与他们都是山东日照人,不能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比较普遍的是磕头拜把子,“不能同生,但愿同死”的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大户人家,七狼八虎,膀挨膀一帮精壮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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