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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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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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也难怪她后来遭受的打击那么惨重,但我觉得她没必要像那天下午那样含沙射影。不管怎么说,那小小的口角并没有帮助我们端正对这次相亲的态度,反而导致了那天晚上在春日公园饭店的情形。
许多年来,春日公园饭店一直是城里最令人愉快的西式风格饭店。可是最近,管理部门开始以一种比较粗俗的风格装饰房间——无疑是想让经常光顾这里的美国客人觉得它体现了“日本”魅力。不过,京先生预定的那个房间还是非常令人愉悦的,其特点是通过宽敞的窗户能看到春日山的西山坡,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也尽收眼底。房间里主要是一张大大的圆桌和几把高背椅,一面墙上挂了一幅画,我认出是我战前认识的艺术家松本的作品。
大概是这种场合气氛有点紧张,我酒喝得快了一点,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有点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对佐藤大郎——我要当成女婿来看的那个年轻人——立刻产生了好感。他不仅看上去有学问、有责任心,而且具有我在他父亲身上看到并欣赏的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我和仙子刚到时,佐藤大郎镇定自若、但很有礼貌地迎接了我们,使我立刻想到了多年前在同样情形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轻人——也就是说,当时在帝国饭店跟节子相亲的池田。当时,我考虑到佐藤大郎的温文尔雅肯定会随着时间消失,就像池田那样。当然啦,我希望佐藤大郎永远不必忍受池田的那种惨痛经历。
至于佐藤博士,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么指挥若定。虽然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并没有被正式介绍,但我和佐藤先生实际上已经认识多年,出于对彼此名望的尊敬,我们在街上遇到都会打招呼。他妻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相貌不俗的女人,我们碰到也会问候一声,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交流了。看得出来,她和她丈夫一样,也是一个很有风度,善于处理任何尴尬局面的人。佐藤一家唯一没有给我留下好感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光男,我估摸他大约是二十出头。
现在再来回忆那个晚上,我相信我打第一眼起就对年轻的光男产生了怀疑。但我不能肯定最初是什么引起了我的警觉——也许他使我想起了我在黑田的公寓房里遇见的年轻的恩池。总之,大家开始吃饭时,我发现自己对这些怀疑越来越确定。虽然这时候光男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但是偶尔瞥见他看我的眼神,或者他隔着桌子把碗递给我时的神情,都使我感觉到他的敌意和谴责。
我们用餐几分钟后,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实际上光男的态度跟他家里的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他掩饰的功夫还没有那么高明。从那以后,我经常朝光男看,似乎他才能最清楚地表明佐藤一家的真实想法。可是,光男坐在桌子那头,离我有一段距离,而且坐在他旁边的京先生似乎一直在跟他长谈,因此在那个阶段我跟光男没能正经谈上几句话。
“仙子小姐,我们听说你很喜欢弹钢琴。”我记得佐藤夫人这样说。
仙子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没有怎么练琴。”
“我年轻的时候也弹钢琴,”佐藤夫人说,“可是现在也不练琴了。我们女人的时间太少,没工夫追求这些事情,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女儿局促不安地说。
“我本人对音乐的鉴赏能力很差,”佐藤大郎插进来说,同时目光坚定地盯着仙子,“实际上,我妈妈经常骂我是音盲。所以,我对自己的品位一点信心也没有,只好去问她应该欣赏哪些作曲家。”
“胡说什么呀。”佐藤夫人说。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大郎继续说,“有一次我弄到一套巴赫钢琴协奏曲的唱片,我非常喜欢,可妈妈总是批评它,骂我品位太差。我的观点当然斗不过这位母亲大人喽。结果,我现在几乎不听巴赫了。不过仙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把。你喜欢巴赫吗?”
“巴赫?”一时间我女儿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她微微一笑,说:“喜欢啊,非常喜欢。”
“啊,”佐藤一郎得意地说,“现在母亲需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别听我儿子胡说八道,仙子小姐。我从来没有从整体上批评过巴赫的作品。可是你跟我说说,就钢琴来说,肖邦是不是更有表现力?”
“是的。”仙子说。
在那天晚上早先时候,我女儿的回答都是这么拘谨僵硬。必须承认。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在家人或亲密朋友中间,仙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经常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可是我知道,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她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腼腆的姑娘。相亲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我非常清楚——佐藤夫人的姿态似乎也证实了这点——佐藤家不是那种旧式家庭,喜欢家里的女性成员沉默寡言,贤淑稳重。我已经预料到这点,所以在准备这次相亲时,一再强调我的观点,叫仙子尽量展示她活泼、机智的特性。女儿也完全赞成这样的策略,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表现得坦率、自然,我甚至担心她会表现得过了头。此时,我注视着仙子努力用简单、顺从的语言回答佐藤家人的问题,目光几乎从不离开她的饭碗,我可以想象到她内心的痛苦。
撇开仙子的问题,饭桌上的谈话似乎倒是很轻松流畅。
特别是佐藤博士,非常擅长制造轻松的气氛,如果不是时时
意识到年轻的光男在凝视我,我可能就会忘记这个场合有多
么重要,从而放松警惕了。我记得饭桌上佐藤博士舒舒服服
地靠在椅背上,说道:
“最近市中心的游行好像越来越多了。您知道吗,小野先生,今天下午我乘车,看见一个男人的额头上有一道很大的伤。他坐在我旁边,于是我很自然地问他要不要紧,并建议他去医院看看。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他刚去看过医生.现在决定重新加入游行的队伍。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野先生?”
佐藤先生的语气很随意,但一时间我产生了一个印象,似乎整个桌上的人——包括仙子——都停下筷子听我的回答。当然啦,很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目光扫向年轻的光男时。他正以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凝视着我。
“有人受伤,确实令人遗憾,”我说。“大家的情绪无疑都很激动。”
“我相信您是对的,小野先生,”佐藤夫人插言道,“情绪确实很激动,但现在人们似乎做得太过分了。这么多人受伤。但我丈夫说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佐藤博士会做出回答,但饭桌上又是一片静默,大家似乎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
“是啊,正如您所说的,”我说,“这么多人受伤确实太遗憾了。”
“我太太总是歪曲我的意思,这次也不例外,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争斗是一件好事。但我一直在使我太太相信,这些事除了有人受伤以外,还有另外的意义。当然啦,我们并不希望看到有人受伤。但是其中蕴含的精神——人们觉得需要公开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精神是一种健康的东西.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
也许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没等我回答,佐藤大郎说话了。
“可是父亲,现在事情毫无疑问已经失控。民主是一件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市民一有不同意见就有权出来搞暴动。在这方面,我们日本人表现得还像小孩子。我们还需要学习怎样把握民主的责任。”
  “这里的情况倒很特别,”佐藤博士大笑着说,“看来至少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倒比儿子开明得多。大郎也许是对的。目前,我们国家就像一个刚刚学习走路和跑步的小男孩。但是我说,其内在的精神是健康的。就像看着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蹒跚学步,擦伤了膝盖。我们不会希望去阻止他,把他锁在屋里的。您不这么认为吗,小野先生?或者,像我太太和儿子指出的那样,是我过于开明了?”
也许我又产生错觉了——正如我说的,我喝酒喝得太快了一点——我总觉得佐藤所说的意见分歧,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与此同时,我注意到年轻的光男又在注视着我了。
“是啊,”我说,“但愿别再有人受伤了。”
我记得这个时候,佐藤大郎改变了话题,问仙子对城里新开的一家百货商店怎么看,一时间,谈话转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场合对任何一个准新娘来说都不容易——让一个年轻姑娘在经受审视的同时,还要做出对她未来幸福如此至关重要的判断,实在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必须承认,我没有想到仙子承受压力的能力这么差。随着夜晚一点点过去,她的自信心似乎越来越萎缩了,最后除了“是”和“不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得出,佐藤大郎正在努力让仙子放松下来,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迫切,结果,他一次次试图打开一个幽默的话题.餐桌上一次次地陷入尴尬的冷场。我注视着女儿的痛苦,又一次想到前一年的相亲过程是多么截然不同。当时节子正好过来探亲,也去参加了,给妹妹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但那天晚上仙子似乎并不需要别人。我还记得,我看到仙子和三宅次郎隔着餐桌调皮地眉来眼去,似乎在嘲笑相亲的繁文缛节,我当时还觉得颇为恼火呢。
“您记得吧,小野先生,”佐藤博士说,“上次我们见面时,发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位黑田先生。”
这时候晚餐已经接近尾声。
“是啊,没错。”我说。
“我的这个儿子”——佐藤博士指着年轻的光男,之前我还没有蹑他交谈过一句话——“目前正在上町学院读书,也就是黑田先生任教的那所学校。”
“是吗?”我转向年轻人。“那么你跟黑田先生很熟悉了?”
“不太熟悉,”年轻人说,“非常遗憾,我在艺术方面没有天分,跟艺术教师的接触非常有限。”
“黑田先生的口碑不错,是不是,光男?”佐藤博士插言道。
“是的。”
“小野先生曾经跟黑田先生很熟。你知道吗?”
“知道,我听说过。”光男说。
这时,佐藤大郎又一次改变了话题:
“你知道吗,仙子小姐,对于我没有音乐细胞,我一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不把钢琴的音调准。在我人格形成最关键的那些年里,仙子小姐,我每天被迫听妈妈在一架音色不准的钢琴上练琴。我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你认为呢?”
“是的。”仙子说,又低头看着食物。
“是呀,我一向咬定这都是妈妈的错,可是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因为我没有音乐天分而惩罚我。我一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仙子小姐,你说是不是?”
仙子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京先生似乎开始讲述他的一件有趣的轶事。据仙子回忆,他的故事刚讲到一半,我就打断了他,转向年轻的佐藤光男,说道:
“黑田先生肯定跟你谈起过我。”
光男满脸困惑地抬起头。
“谈起过您,先生?”他迟疑地说。“我想他肯定经常谈到您,但我跟黑田先生不是很熟,所以……”他没有把话说完,求助地望着他的父母。
“我相信,”佐藤博士说,从容不迫的语气令我惊异,。黑田先生很清楚地记得小野先生。”
“恐怕黑田先生对我的评价不会特别高。”我说,又看着光男。
年轻人又一次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他的父母。这次说话的是佐藤夫人:
“恰恰相反,我相信他对您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小野先生。”
  “佐藤夫人,”我说,声音可能略高了一点,“有些人认为我的事业产生了负面影响。这种影响现在最好被抹去或遗忘。我对这种观点并不是浑然不知。我想。黑田先生就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
“是吗?”也许我是弄错了,但我总觉得佐藤博士注视我的目光很像老师在等一个学生背诵一篇课文。
“是的。至于我自己,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样一种观点。”
“我想您肯定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说,但我立刻接着说道:
“有些人会说,我这样的人应该为我们这个民族遭遇的可怕事件负责。就我个人而言,我毫不讳言我犯过不少错误。我承认我做的许多事情对我们的民族极其有害,我承认在那种最后给我们人民带来数不清的痛苦的影响当中,也有我的一份。这我承认。您看到了吧,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
佐藤博士探身向前,脸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请原谅,小野先生,”他说,“您是说您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对您的绘画?”
“我的绘画。我的教学。您看到了,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一点。我只能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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