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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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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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慧久久地吻着我,再没有说什么。我则因为爱和超越一切的信任,更有亲情和依赖,感动得泪花闪闪。

那个夜晚之后,一连许多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柏慧。我发现自己好像在有意回避,心中因为失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那像是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而对她来说,这可能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那就得让我们彼此冷静一下了,尽管这个过程让人分外难受。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我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一个黄昏,我终于敲开了那扇门。

柏老不在,只有柏慧一个人在家。她好像在期待什么,见了我,立刻笑了。可是我同时也看出她好像在犹豫什么,脸色红红的。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只紧紧拥在一起。一会儿,她贴紧我的耳廓告诉一声:爸爸就要回来了。当时我真不希望看到那个令人尊敬的长者,而只想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心里仍然在想那天晚上的叮嘱,那可是最后的叮嘱啊——我们要保存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

那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它让我有机会向对方验证了自己的忠诚和爱。后者也许才是最为重要的理由。是的,我因为爱,终于把什么都讲过了,讲给了一个人。这使我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一样,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和幸福。从此我可以坦然地看着这所美丽的校园、校园里的丁香,面对柏慧诚实无欺的眼睛。从此我们走在校园小径上,在合堂教室里,彼此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会获取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安慰。在她的目光里,我可以把一切忧愁都忘个净尽。我觉得我愿意用一生的苦难去换取她深深的一瞥。

3

第四个学年来到的时候,丁香花又一次绚丽开放。

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不祥和异样——我正准备从操场赶往宿舍,突然有一个人叫住了我。原来这人是学院政工处的工作人员,他一直把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着他神秘而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慌。好长时间我的动作都有点儿机械,他让我坐下我就坐下,他让我喝水我就端起杯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像是要发生什么……那个人在开头时故意不说话,一个人在那儿忙着。他啪啦啦打开了一个铁柜子,接着找出了一个档案袋。它打开来,一沓纸片陌生而刺眼。我几乎不认得纸片上的笔迹了——我自己的笔迹。他伸手指点着,指甲在字迹上使劲划着,引得我把脸深深地沉下去。一点儿不错,那正是我的名字。多么稚拙而丑陋的签名。在“父亲”一栏中,我清楚地填写了义父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杜撰的,从而巧妙地回避了真正的父亲。仅仅从档案上完全看不出破绽:一个山里人的后代,一个来自大山的学生……这个时刻我用力回忆填写这些表格的情形,一片朦胧。纸片上有几个红色的印鉴,它可能来自我参加复习班的学校,也可能来自其他方面。我这时只是想着当年复习班里的老师、校领导,一个一个面孔……我的脑海里惟独没有一点儿那个山里老人的形象,因为他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当时被轻轻地、却是无法消除地刻在了档案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2)

“讲一讲你真正的父亲吧!”

一种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山地漫滚过来,徐徐地推进到我的耳畔。这种声音渐渐细碎而且强大,变得像海潮一样涌动、旋转。我按了按耳廓,摇摇头:

“我讲不出——我不能讲。”

“是啊,你不能讲,你隐瞒了这一切!”

政工处的干部说着,又打开了另一个铁柜子,拿出了又一沓材料,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字迹,仔细看了看,原来只有蓝黑色的字迹,上面盖了一些大小不同的印章。这些印痕都来自遥远的山区,包括那个滨海小城和平原。

我终于明白,原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正被暗暗追踪——而我还若无其事地走在校园里,完全蒙在了鼓里。我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危险的信号在脑子里飞快一闪,头又嗡嗡响起来。我相信那时我的脸煞白煞白。

“你可能要被勒令退学,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不过你可以把动机、把全部事情的背景从头到尾写出来,由我们来替你争取一下,争取宽大处理。”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其不幸的、直到最后也没有被赦免的同学——那个因闯到女生宿舍而被辞退的男生……我咬住了牙关。

谈话简短而严厉。我的两条腿像木头一样,只随着我的上身移动,一挪一挪地走下楼梯,走向了校园。在餐厅门口,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敲打着饭盆从里边涌出来,我差一点儿被他们裹挟进去。我又折向左边,沿着一条砖铺的小路向前,直走到了那丛丁香树下。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站在那儿,她是柏慧。我忍住什么,躲开了。可她偏要迎住我,无论如何不让我脱身。当她离近了时,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小声呼喊:

“那全怪父亲。他听我讲了以后——你知道啊,我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没法向他隐瞒啊,我从来没有对父亲隐瞒过什么——可我讲了以后,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后来他说:这可不得了,不得了!父亲那一代人就是这样,他把事情看得过重,重极了,你知道,他那一代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反正他当天就让政工处的人给几个地方发函,说要政审,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原以为他是说说而已,想不到后来有人真的去做了。这些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我后悔极了,可是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不要怕——我会让父亲想想办法的,他的火气马上就会过去的……”

我一声不响。那会儿我只觉得口渴难耐,身上一阵阵发冷。最后我不知怎么吐出了干巴巴的一句话:

“谢谢。不过你知道什么叫——‘背叛’吗?”

我发现自己在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头脑一下变得清醒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重新变得执拗和顽强了,我甚至想起了那个在铁笼里挣扎的阿雅:它一次次蹿动跳跃,它要咬折钢筋,重新走上原野,走向那一架架大山……

……

这个事件的结果是——也许完全是柏慧保护了我——我总算在学校待了下去。她说得不错,我只挨了个处分,总算是凑合着读完了最后一个学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回避着一个地方。直到最后的日子,一个黄昏,我踟蹰着,不知怎么又来到了那个废弃的饲料场。

柴垛四周长了一层绿绿的草叶。这一夜,我没有嗅到干草的气味。

第三章

外祖母的故事

1

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色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李子树下有一口砖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时间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会儿,然后搓洗,在一块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个木槌精致极了,它是一种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边一点儿、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丽的花纹。我常常拿着这个棒槌玩。后来我才明白:它虽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器具,却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用心收集过外祖父的遗物,我发现,只要是从外祖父身边传过来的东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么,比如木制书包提系、珠帘坠头之类,也会做得特别讲究。就说这个洗衣槌吧,它的选料和精制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边一见,再未曾于任何地方发现过类似的物件。不过很可惜,如果细究起来,它还是一件可憎可恶的纪念品。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3)

外祖母头上那个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这个洗衣槌打成的。当时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边的一大片泥土都给染红了。大家都以为她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十几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惨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强啊。那时候她长得身子娇小,不停地为主人一家奔忙操劳,平时不多说一句话,是大院里一个最勤劳、最沉默的丫头。外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她,接受了一个下人不声不响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好起来——这事的代价就是那狠狠打过来的一木槌……

我恨着那个老女人。我抚摸着外祖母头上的疤痕时,悄悄地洒过眼泪。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个奇怪的有神论者。当年的有神论者不仅信神,而且还信各种精灵。她说这里的人有一些神秘的传统,这些传统被秘密地遵守,有时一连几代人都信守下来。她说那些极其精明的、幸运的人家,常常会不动声色地豢养一种宠兽:有的养猴子,有的养笨熊。“我们家呢?”“我们家,”外祖母一边做活一边说,“等你长大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家养什么……”

外祖母说这话的样子很神秘。她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过得一辈又一辈富裕、衣食无忧,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有些野物总是具备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说,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群的,还会在这户人家毫不注意的时刻搬来一些东西:搬来粮食布匹,搬来林子里好吃的东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外祖母的话。我把她的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外祖母并未指出谁家曾豢养了这种叫阿雅的小兽,只说它长了黄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如果它腾跃起来,可以把空中飞动的小鸟咬到嘴里。它的两只前爪很短,但极为灵巧和有力。总之它是一个机灵透顶的家伙。别看它只有一二尺长,像小狗一样,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的叹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它在这一家里进进出出,大家都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门压得低低的,只说一声阿雅来了、阿雅走了。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有人一旦问起这个洞来,他们只说那是“猫道”。他们围墙外面有一个大草垛子,下面有一个洞穴,口儿小,里面却十分开阔,铺着软草,那就是阿雅的窝。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大摆酒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就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那个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当宴席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吃,它不过是为了满足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它热爱自己的主人,早已经离不开它的主人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4)

据说,只有交了好运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户殷实牢靠的人家收留它们。可是它又不需要这户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们的庇护,更不需要他们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给自己的一生添上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劳碌和负担。它要为他们起早贪黑去搬弄东西,去冒险。想想看,它们本来可以在林子里过得多么自由自在,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可以尽情嬉闹玩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当它从属于某一户人家的时候,这种自由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心要永远牵挂在这一户人家身上了……

2

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到来世的时候也才有可能转生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为一户人家服务,那些小兽大都乐于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们那一伙里,从此就成为极受尊敬的一种动物。它们一个个既遭受嫉妒又领受羡慕,走到哪里大伙儿都尾随着,用钦敬的目光望着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时候,大伙儿也要站在一边观看;它爬过的树,大家都要试着爬一爬;它去过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个滚儿才舒服。

外祖母说,那时候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万不要去问他们。因为知道底细的人很少,人们都普遍认为他们是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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