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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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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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怀孕吗?”她问。
他说那好啊、我就有三个孩子了。前面那两个正好喜欢你。
“怀孕怎么办?”她又问。
“放心,不怀孕我也会娶你。”
“什么时候?’,他沉默颇久,说:“霜降,我要带你走。出国。”
“你不知道吗,服刑期不能离开国境的!你逗我的吧?”
“不。我出了院就决定逃出去。有人帮我。不就是一笔抹掉我的刑事纪录,再换个假名办张护照吗?”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国吗?”
“我干嘛要被人抓住?你要沉住气,到香港就活了。”
“我也是假名?”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钞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脸蛋:
“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小乡下妞儿。出去了我们就开始好好过活。离这院子远远的,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会回头瞅它一眼。要不生在这院里,我会是个好人的。
你跟我走,你会生活得很好。”
霜降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四星含混地说走之前他会给她足够时间准备。
两星期后,霜降偶尔看电视,见程司令的面孔出现了。他在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抨手臂,嘴里的词被老年人特有的喉音弄得很含混,嗡嗡一片。解说员很快解释了一切:程在光将军表态,对其子程淮海的被捕表示支持。程淮海被指控有轮奸及组织流氓团伙的犯罪行为。程在光将军认为党中央惩诫高级干部子弟的道德败坏是拯救民风的必要措施。程在光将军以身作则,以党的原则,国家利益为大局,为其他高级干部树立了表率,等等。
马上找电话打到程家院,一个小保姆告诉霜降:军营里有人传,程淮海这回十有八九要回老家喽。
当晚霜降没课,来到程家。几个小保姆兴奋而恐惧地对她七嘴八舌:淮海恶有恶报,有一百多女人写了检举信。
霜降问:一百多女人都是被强奸的?
现在不管,谁让他赶到风头上啦?回回都要有重罚示众的,谁撞上谁倒媚。他以为上次误会抓他真是误会,放他出来人家不过想补足证据。他在家老实不多久,又出去丧德了。几天前,他开车见马路边有俩女孩,都长得不错,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停下车,向她们出示自己的工作证,说正为某电视剧选女演员,问二位姑娘肯不肯参选。
俩女孩当时就上了他的车,大惊小怪地嚷,说她们头次见这样阔气的轿车。淮海最巴不得别人赞叹他的车,他会马上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我爸的。那天他正好去参加一个舞会,叫:“瞎子摸鱼”,黑灯瞎火,一窝男女乱摸。跳到半夜一点,冲进来一帮警察,叫着要查抄淫乱据点。一窝男女马上被分于,女归女,男归男、所有男的都咬定这是普通的熟人聚会,正常的家庭舞会:
一个警察叫出那两个女孩,问她们与谁熟,俩人哭哭啼啼说是被拐带到这里的。人地两生,想逃都没法逃。
淮海立刻喊冤:“怎么啦?咱们不是朋友嘛?你俩很高兴受邀请的?!……”
警察问她俩,这人叫啥名儿?
她俩说压根儿不知道。
警察又问淮海:她们不知你名字,既然你和她们熟,该知道她们的名字吧?
淮海记得她们告诉过他名字、学校之类的事。把握不足地,他陈述了她们的简历。她俩说他没说对一个字。
警察说他们以诱拐诱奸少女罪名,拘捕程淮海。
淮海还不服,喊?她俩心甘情愿到这儿来的呀!她俩没说一个“不”字啊!
警察告诉他:若她们说过“不”字,他的罪名就该是“拐带强奸”了。
淮海是那帮人里惟一被捕的,那帮人事后悟出俩女孩很可能是警察放出的诱饵。也可能不是,是程淮海上次被释放就落入了监控网,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套路。不是那么容易让程老将军服贴、不闹风波的,必须把握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才降得住老将军。
老将军一旦在确凿证据面前服贴,他会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正如他在电视上露面,表示他固有的耿直和不拘私情。这次与四星那回不同的是,老将军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在电视来访的最后几秒种突然情绪失禁,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想到在这个岁数上又失去一个儿子;万万没想到,我和我的儿子是这样永别的,他不会来送我终了,他说不定会走在我前头……”电视在此处掐断,老将军如此悲伤,说这番话,令所有人意外,也超出了节目主持人的计划。
小保姆们说,自从淮海第二次被捕,程司令书房的灯通宵亮着,那是他在亲笔写信给军委主席或在要职的朋友们,要他们救救他的儿子。白天他乘了轿车出去,到职位高于他或低于他的实权派的住处或办公室,等候他们的会见。但最终他的奔走和求助都被谢绝或敷衍了。在接受电视采访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脸色是灰的,从院门到他书房,他坐下来歇了三次、当天晚上,人们没见他到饭厅吃饭,卧室的灯早早熄了。
电视采访当天,川南和东旗给淮海送衣物和用品。
回院子川南就大哭:淮海给打得不成样子啊!打得咳血丝啊!眼睛肿成缝啊!
孩儿妈问东旗这话真不真?
东旗流着泪点头。
川南哭得更收拾不住:淮海人没什么坏心眼啊!他人软弱啊,一打什么都招啊!他们是把他往死里打呀!就像跟咱家有几辈子冤仇一样啊!对咱家所有人的气都往淮海一个人头上撒呀!淮海不行啦,不等到判刑,就被他们打死啦!
东旗制止她,说父亲身体不好,这样哭会刺激他。
川南立刻被提醒似的喊:爸爸!你快救救你儿子呀!
叫他们别那么狠心打他呀!
只听程司令书房“砰”一声。人们听出他那个大青花瓶被砸碎了。
两个小保姆说,她们已提出辞职,尽快离开这院子。
这哪还是什么将军院?纯粹是疯人院。她们对霜降说:你走对了,程家眼看没戏了,连修了一大半的游泳池也停工了。有个作家写了篇文章,把将军所有功迹罪迹都写进去,最后写到这个游泳池。作家在文章中对将军呼喊:离您游泳池仅两百公里,就是干涸的田野、村庄和人。那里的井边日夜有不见首尾的队伍;队伍里不时发生争水的格斗甚至仇杀。越来越多的枯井在向北京向您逼近;北京的水位已下降到多少,将军您知道吗?您为此忧虑过吗?您忍心在人们省下的一杯一碗饮水中浴洗畅游吗?在逐渐沙漠化的华北,在逐渐干涸的白洋淀和无定河之间,您心安理得去拥有那一池清水吧!但愿人们一口一口省出的水能漂去封住你心灵的积尘,使您早已沉底的良知浮出水面……
正是这位作家引起反特权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楣:各文学杂志和报纸都得到命令,不再刊发他的作品,但人们对特权那无头绪的愤怒再次被疏导和释放了。
“这一次比前几次来势都猛。”四星对霜降说:“上边那些当权派很通权术,一向是打一巴掌给一块小糖,他们当时抓了我,马上给老爷子几个有职无权的空衔(副这个副那个一人堆你呼,他要是死了,头衔就得占半张讣告。)要是淮海真被重判,他们没准让老爷子再演一次《辕门斩子》,他们就可以对民众有个交待了。可是老爷子这回不会再有力量给淮海减刑。保他“监外就医”了。这是他真正伤心落泪的原因。”
四星走到冰箱前,拉开门,倒了一杯饮料。霜降发现它是酒。她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温和宁静了许久的四星又在一杯酒之后恢复了原形。他坐到地毯上,从沙发角落里找出那副牌。“看看运气。好久不玩它了。”他对霜降笑笑,想让她相信他仍是正常的。
霜降瞪着他,见他曾经的神经质、烦躁、慵懒,残酷又在他身上显现。
“你……又失眠了?”她问。
“你怎么知道?”
“你在想好多好多事?”
“你怎么知道?”
她心里不可名状地一阵痛楚,仿佛又闷又狠地上了一记当。那个死而复生、老成稳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赖、希望和那一点“真”——突然没了,有的仍是最初这个疯疯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让人恐惧、怜悯加嫌恶的男人。
她纳闷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演变:“你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我没想。”他搅掉一把牌,手指忙乱地洗,再摆出另一把牌。“我已经想好了,没什么好想的了。”
“想好什么?”霜降心里的痛楚愈发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了,给了那个像长兄一祥可靠可亲的四星,而这时她看清那个四星是不存在的,那个四星只是伪装。
“想好怎么离开。我必须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会提醒人们:程四星还活着,还在程家大院的监护下自在着。他们一定会重审我的案子,把我投进监狱,彻底清查我国内国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杀未成,却使我想透许多事,这辈子没一个人真正对我好过。
我父亲没对我好过: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我母亲对我好,只是为了弥补我父亲对我的虐待,再说她对每个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掺有拉拢讨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层私交,靠它来削弱父亲的影响和权威。她没成功,因为她不是孩子们理想中的母亲。我曾经的老师、同学对我好过,那因为我是程家子弟。我离婚的老婆对我好过,因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对我好过,因为我使他们喝上进口橙汁。只有你是惟一对我好的人,小乡下妞。尽管你害怕我,心里嘀咕我是个怪物,却仍对我那么好。而且在我最背运背时、无人理睬的时候。我住院三个月,只有你按时来看我,有次你以为我睡着了,坐在床边挑了一中午西瓜籽。从那时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医院。我要是还剩下一点儿人味,就全给你吧。这个国家怎样,这个家庭怎样。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开心,我是办得到的。”
霜降完全没料到他会讲这样一番话。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厌世者心里竟会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动还是反感,她拿不准。他神情中有种灾祸的预兆,他许诺予她的幸福也好开心也好都将等她幸免于他的灾祸之后。
果然四星向她讲起他的计划:他已订好飞广州的机票,从深圳出海关,所有的出国证件他都办齐。“你干万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说。
“……我也走吗?”
“你当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她不语,看着又激动又振奋又阴沉的四星。她过去怎么会对他的秃顶无偏见呢?一个男人的秃顶竟是这样不可忽略的残缺!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险。找知道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许多事,逼到头上,做也就做了!”
她想:谁逼我啦?我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逃?他当然得逃。过两天,也许明天就有警察来这院,铐他走。我没罪没错逃什么?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错来了?生活对于他,只剩一个死,一个逃,他当然两者择其轻。我呢?我的生活离死和逃太远,没人逼我,我干嘛白己把自己往这两条绝路上逼啊?……
四星开始用低哑紧张的声向她关照每个步骤。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几种应紧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关,他已买好飞云南的机票,云南天高皇帝远,先混两天,发现没危险就过中缅边界。“绝对万无一失的。”他说。
“什么时候呢?”她问。
“明天晚上。”
“这么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胀。“就再不能回来啦?……”
他表示理解地与她一起沉默,与她一起思前想后了会儿,说:“小乡下妞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疼你宠你惯你。我们会有自己的个孩子,我们种花种果树。我的钱够我们朴素体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会有亲人了,除了你。”
“要是走不了呢?……”
“这样:我们过海关时各走各的,万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装不认识我。香港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们。”他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很灵。”他笑得几乎是巴结或讨好的了。
“两个小家伙呢?不成两个小孤儿了?……”
“我妈会照顾他们。我留下足够的钱,将来我还会寄钱回来。你操的心真多,他们喜欢玩具糖果远超过我。”
灯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觉四星那沸腾作响的脑子。他的脑子先于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干嘛逃呢?我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白女孩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无辜的背景。逃,只能离无辜远,离罪恶近。刚才他的身体俯向她时,她使劲闭着眼,使他人为地远去,似乎他就是罪恶本身。为什么她认识他这么久竟头一次在他身上意识到罪恶这俩字?
原来自己心里仍藏着对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想,那个基本衡量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爱这秃顶男人了;而没有爱,那一点点“真”在这场关系的支撑中显得不胜其累。
天半亮她发现四星那一边床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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