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时代--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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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时代--王小波-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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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报应遭够了,她要和我认真谈谈时,我已经改不过口了——“是,管教!”假如你有个丈夫是这样的,也会觉得离婚较好。另外一方面,虽然我前妻的身体很美丽,但是和她干的感觉还没有和老左好,所以我也想离婚。这件事总的来说是命中注定。有一件事也是命里注定:我这一辈子谁也不佩服,包括毕加索(艺术家都不肯佩服别人),只佩服我们部长(工程师必须佩服比自己强的人)。这家伙简直什么都会,声光电热、有机无机高分子,加上全部数学,虽然他是个混蛋。等我砸碱归来时,他的样子很悲惨,得了溃疡病,只有九十多斤。这是因为他的事业全都失败了,大规模集成电路厂成品率为零,化工厂天天爆炸,电厂一送电就会电死人。一切和我预料的一样,他的高技术路线不符合国情。所以他找我谈话:老剞,以前是我的错,咱们合作吧——重新来过!但是我却向他报告说,要大便。当然,我也可以报告说,可以,咱们合作。以他的能力,加我的经验,事情会有改观,但我觉得不到火候。结果是他顶不住,傻掉了,现在胃病好了,变成了个大胖子。我却成了技术部的实际负责人,顶他的差事,这种事就叫命里定。刚出碱场时,我是一条黑大汉(窝窝头养人),现在瘦得很,也得了溃疡病,一天到晚盼着傻掉。现在的问题是,没有我前妻的指导,想傻也傻不掉。

5
我前妻说过,想要有前途,就得表现好。“表现好”这句话我是懂的,就是要坦白交待。头上的伤刚刚不疼,我就把她约到家里来,开始坦白。从写条子的事开始,蓝毛衣比我写的条子是中文,内容挺下流,用了一个“玩”字,还用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又交待在小黑屋里的事:那孩子才是真有恋父情结,她说她喜欢老一点的,有胡子更好。口臭都不反对,只是要用胶纸把嘴粘上。但是绝不能是数盲。老、嘴臭的人有的是,但全是数盲。所以就不好找。我一时色迷心窍,说了些挑逗的话,什么自己比数盲强点有限,等等。她说她是想做爱,又不是想解数学题,只是要点气氛。我就说等出去好好聊聊,我搞过舞美,会做气氛等等。其实她要是真找上门,我还得躲出去,当时无非是胡扯八道,以度长夜罢了。
我坦白了之后,我前妻冷笑一声说:我以前说你浑身最坏的部分是嘴,现在知道错了。你最坏的部分是良心。我说:是管教!她说,是什么呀你,是。人家小姑娘的话,你怎么能告诉我?我听了直发愣,觉得自己是坏了良心。她又说,你自己想想吧,为什么和我说这个。我说,是想让你帮助我。她瞪起眼来说,你真浑!我什么时候不帮你?一边骂一边哭。我赶紧找块干净手绢给她。等哭够了,她才说,可怜的家伙,你是真急了——要不然也不这样。你不是这样的。
我到底是怎样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不能发数盲症,我什么卑鄙的事都能干出来,因为我已经受够了。我讨厌爱,讨厌关怀,讨厌女人的幽默感。假如生活里还有别的,这些东西并不坏。但是只有这些,就真让人受不了。我不是工程师,我是艺术家。难道我生出来就是为了当一辈子的老大哥吗?
我现在在日记里坦白我的卑鄙思想,而这本日记除非我死了,她绝看不到。在表面上,我是个善良、坦白、责任心强的人。其实不是的,我很卑鄙。昨天晚上我前妻在我这里睡,等她睡了之后,我爬志来看她的裸体。她的裸体绝美,作为一个学美术的人,对女人的身体不会大惊小怪,我再说一遍,她的裸体绝美。她真正具有危险性。只要她睡着,我看到她的裸体,就会勃起,欲念丛生,但她永远看不到。我不相信有什么男人可以抵挡她的魅力,哪怕他是数盲。所以她一定能把我送出国去。我一定要让她做到这一点,而且我自己还不肯得数盲症。这是因为我恨透了她——她把我撇下,去嫁了个数盲——但是恨透了首先是因为我爱她爱得要死。这一点她也永远休想知道。

四、 Party

1
星期四早上我在图板上画一台柴油机,画着画着把笔一摔,吼道:不干了!开party!于是惹出一场大祸来。这件事告诉我,每个人都可以从正反两面来看。从正面来理解,我是个小人物,连柴油机都画不好,简直屁都不是;从反面来理解,我可以惹出一场大祸,把北戴河的本山变成剥落坑(出自《浮士德》),招来好几万人在上面又唱又舞并且乱搞——顺便说一句,“乱搞”使不止一位数盲得了心脏病死掉,我把火葬厂的老大哥害惨了——这说明我是摩非斯特菲里斯,在世界七大魔鬼中名列第四。我倒想知道一下,其余六位藏在哪里。这个两面性使这篇日记相当难写,我还是像数盲做报告,先正面后反面,然后回到正面上去。顺便说一句,数盲做报告时,眼前有个提示器,上面有两盏灯,一会闪绿,这就是说不能我讲正面的,也要谈点反面的;一会闪红,这就是说要以正面为主,负面不要说得太多。提示器还显示讲稿,但是数盲决不照念——嫌它太短。我没有这种东西,反面很可能会谈得过多。先说我没画完的柴油机,这是个大家伙,是矿山抽水用的;既不能画成狮子,也不能画成鲤鱼,而是要正经八百地画,因为这东西坏了就会把井下的矿工都淹死。我把它画成方头方脑的样子,十二缸V形,马力够了,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假如我把它画完了,世界上就会再多一个嘣嘣乱响的蠢东西。假如给它纯粹的烷烃,就能发出八百匹马力,虽然它是球墨铸铁做的,也能长久地工作。但是给它的是水面上捞起来的废油,所以连二百马力都不会有,而且肯定老坏。所以它还有一桩奇异之处,配有一个锅炉,假如柴油机坏了,烧起火来,就是台蒸汽机,能够发出一百匹马力,并且往四面八方漏蒸汽。一百马力能使矿工有机会逃生,但是矿井还是要被淹掉。至于它的外形,完全是一堆屎。对我来说,正面的东西就是一堆屎,连我自己在内。
虽然我能把柴油机画好,但是我根本就不想画它。我情愿画点别的,哪怕去画大粪。在一泡大粪面前,我能表现得像个画家,而在柴油机的图板面前,我永远是一泡大粪。假如我想变成个人,就得做自己能做好的事,否则就是大粪。为此我要出国,或者得数盲症。这件事别人能做成,但就是我做不成。

在那个星期四早上,因为工作让我很头疼,所以我就把铅笔一摔,吼道:不干了!开party!去把你们的傍肩都证来!大厅里哄的一声,大家都往外屋拥,去抢电话,通知他们的人。这以后的事就是反面的了。只有我和小徐坐着不动。他是考勤员,问我:今天怎么算?我说:所有的人都病了。他说:那得派人去医院搞假条。我说:你去。这个混蛋斗胆要借我的车,我一时糊涂就借给他了。结果他骑着到处兜风,不光耗尽了油,连挡泥板也撞瘪了。最糟的是被保安逮了去,挨了两一之后,就信口胡招,把我们在医院里的关系出卖了,口袋里的一沓病假条就是罪证。他这个人干出了这种事,我倒是不意外。只可惜我们的大夫去砸碱了。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小徐一去就没回来,他死掉了。在这件事上,数盲肯定经我要悲痛。进了局子我才发现,我们的一举一动上面都知道:知道我们拿柴油换白薯,拿铸铁换雪花梨。这些事都是我领头干的,因为工资不够花;当然更知道谁在和谁乱搞,不过数盲表示这些事不必深究,他们教育家属的工作也没做好。我个人认为这些事双方不提最好,省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但是不提不等于不重要。
我的问题主要是经济问题:有人管我要储藏室钥匙,我连问都不问就给了他。储藏室里就是些铸铁、柴油,捣腾没了可以找别人借。过一会又有人管我要地下室钥匙,说要动用战略储备,去开动部里那辆旧北京吉普。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去把小孙接回来。为此还要开介绍信,说咱们这里提审他。我批准了——我是常务副部长,手里有介绍信。然后大胖子进屋来,高声唱道:有螃蟹——要两桶柴油换。我也批准了。但是要他少带几个人去——搞得那么沸沸扬扬不好。他答应了,但是他们把那辆柴油车开走时,车上至少有十个人。过一会又走了一辆车,说是去拉雪花梨,去的人也不少,拉走了不少铸铁,拿去换梨;但是又有好几辆车开进来,上面是外单位的人。我跑出去要把他们撵走,party是晚上的事,白天来干什么?我不想有人来帮我们折腾。但是我发现是玻璃公司的人,前几天人家刚帮我们打了一架,交情非比寻常。更何况人家也不是空手,带来了几箱鲅鱼,还有好多铁棍。鲅鱼是吃的,铁棍干什么用,我都没敢打听。然后会计部的人也来了,都是女孩子,撵人家就更不恰当了。有个小姑妨撞到我屋里来,管我要铁筷子,要烫头发——我没理她。她就跑出去说,屋里坐了个人,一声不吭,好可怕!别人告诉她说,这是我们老大哥,他总这样。其实我不是总这样,人来得太多,我心情坏。
有关战略储备,也是个严重问题。我存了两桶八十升汽油,这是违法的。汽油是危险品,可以造燃烧弹,威胁到数盲的安全。但是可以造燃烧弹的东西多着哪,比方说,苯,自来水里有的是,只是领导要它没有用。搜我家时又发现了一把钢制的水果刀,这也是危险品,钢刀可以杀人。假如哪位数盲乐意试试,我能用铸铁刀把他杀死。根据以上事实,我认为汽油和钢的危险性并不表现在它可以伤人。主要的问题是它们对数盲有用。凡对他们有用之物,则危险。我还存了一件最大的危险品——吉普车。这东本开得很快,当然有危险。我存它的目的是万一有人得了重病,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他送进天津或北京的医院,救他一命。然而我们谁都不是高速车辆驾驶员(政审通不过),开车上高速公路当然要威胁到数盲的安全。

以前开party没来过这么多人。我前妻打个电话来,说你那里好像来了很多人,是怎么回事,我说到了年终,和关系单位联欢。她说你小心点,我们这里有反应。这使我想到了小徐借了我的车去医院,肯定是先到了她们那里。没想到的是再过一会他就要死掉了。我想证她来,但在市府的电话上不敢乱讲,就没有说。中午时分我就开始和大家打招呼,让他们少招人,但是不管用。到了午后,不知哪来这么多人,连保安的人都吓跑了,怕我们找他们报仇——我们的人太多了。然后我就豁出去不想后果了——要玩就让大家玩高兴。

2
那天早上我还想到这样一些事:其实我过去是有数盲症的,上小学时连四则运算都算不好——当时我就画得很好了,所以觉得算不好没有关系。上中学时物理化学全是一塌糊涂。几何学得还可以,代数不及格。高考之前觉得数学吃零蛋太难看,找我哥哥恶补了一下,在一百五十分里得到了三十来分,就把老师和同学吓了一大跳。假如他们知道我现在是工程师,一定要吓死了。
那天早上我想到国十年前,我们家住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冬天我哥哥从乡下回来,和我住在一间房子里。那房子中间有一个蜂窝煤炉子,我把全部身心投入了炉子——这时因为我怕冷,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喜欢摆弄炉子。我哥哥歪在靠窗户的床上看书。那个窗户下面是玻璃,上面糊着纸。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我哥哥正在插队,每年冬天都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回来——比方说,当时的年轻人只有少数能上大学,按理说应该选最聪明的人上学才对,但实际情况是选了一些连字都不大识的傻瓜。另一个例子是:大家都在田里出苦力时,要选几个聪明人去县里开会,住舒适的招待所吃很好的伙食;但实际情况又是选了一些不可却药的傻子,到那里讲些老母猪听了也要狂笑起来的傻话。顺便说一句,那种傻话叫做“讲用”,我当时只有八岁,已经觉得它愚不可及。他老在唠叨说,这世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考虑到我当时的年龄,当然回答不出来。
我哥哥年轻时经历的事,现在也存在。当然,现在男孩子不用去插队了,在高中毕业时,大家都要去兵营里军训。然后根据教官的意见,把最聪明的孩子送到技工学校受训,比较傻的却送到各种管理、外交、艺术院校里去。后者假如没有数盲症的话,在那里念上几年,肯定就不识数了。当然,这两类孩子将来的待遇会有天渊之别。教官在鉴别孩子的智能方面比任何心理学家都在行——众所周知,聪明的男孩子会调皮捣蛋,而说什么信什么的,肯定是笨蛋。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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