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早就有人来北方物色经济学系的毕业人才了。前天我在清华大学,听说清华今年工科毕业的四十多人早已全被各种工业预聘去了。现在国内有许多机关的主办人真肯留心选用各大学的人才。两三年前,社会调查所的陶孟和先生对我说:“近年北大的经济系毕业生远不如清华毕业的,所以这两年我们没有用一个北大经济系毕业生。”刚巧那时我在火车上借得两本杂志,读了一篇研究,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偶然发现那篇文字的作者是一个北大未毕业的经济系学生,我叫他把他做的几篇研究送给陶孟和先生看看。陶先生看了大高兴,叫他去谈,后来那个学生毕业后就在社会调查所工作到如今,总算替他的母校在陶孟和先生的心目中恢复了一点已失的信用。这一件事应该使我们明白社会上已渐渐有了严格的用人标准了;在一个北大老教员主持的学术机关里,若没有一点可靠的成绩,北大的老招牌也不能帮谁寻着工作。在蔡元培先生主持的中央研究院里,去年我看见傅斯年先生在暑假前几个月就聘定了一个北大国文系将毕业的高材生。今年我又看见他在暑假前几个月就要和清华大学抢一个清华史学系将毕业的高材生。这些事都应该使我们明白,今日的中国社会已不是一张大学文凭就能骗得饭吃的了。拿了文凭而找不着工作的人们,应该要自己反省:社会需要的是人才,是本事,是学问,而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才,有没有本领?从前在学校挑容易的功课,拥护敷衍的教员,打倒严格的教员,旷课,闹考,带夹带,种种躲懒取巧的手段到此全失了作用。躲懒取巧混来的文凭,在这新兴的严格用人的标准之下,原来只是一张废纸。即使这张文凭能够暂时混得一支饭碗,分得几个钟点,终究是靠不住保不牢的,终究要被后起的优秀人才挤掉的。打不破“铁饭碗”不是父兄的势力,不是阔校长的荐书,也不是同学党派的援引只是真实的学问与训练。能够如此,才是反省。能够如此反省,方才有救援自己的希望。
“毕了业就失业”的人们怎样才可以救援自己呢?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格外努力自己多学一点可靠的本事。二十多岁的青年,若能自己勉力,没有不能长进的。这个社会是最缺乏人才又是需要人才的。一点点的努力往往就有十倍百倍的奖励,一分的成绩往往可以得着十分百分的虚声。社会上的奖掖只有远超过我们所应得的,决没有真正的努力而不能得着社会的承认的。没有工作机会的人,只有格外努力训练自己可以希望得着工作,有工作机会的人而嫌待遇太薄地位太低的人,也只有格外努力工作可以靠成绩来抬高他的地位。只有责己是生路,因为只有自己的努力最靠得住。
大学的深层温因
张博树
当代中国学者。本文原载2002年4月4日《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
金耀基先生的《大学之理念》基本上是旧作,其中大部分文章写于20年前,但今天读起来并不觉得过时。原因很简单:大学“理念”对于我们这个社会仍然如此之稀缺,且这种“理念”的稀缺并非大学数量的增长所能弥补。
学术自由、通识教育、世界主义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大学理念”——这些,金先生在他的书中已经谈了许多。我想,根据当代中国制度现代化进程的现实,从公民社会发展的角度理解大学、大学制度与大学“理念”,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什么叫“公民社会”?公民社会是从社会整合维度对制度现代化进程的结构性概括,它与制度现代化的另外两个结构组成部分——民主政治与市场经济——恰成鼎足之势。公民不同于臣民,公民是自由的。自由的公民凑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个“公共领域”,在非强制的情况下就他们关心的各种公共问题发表意见,针砭时政这是关于公民社会的最直白的解释。当然,自由并非抽象的存在,历史永远是具体的。使公民作为公民集合在一起的前提是他们已经被承认具有独立的个人存在的资格,而这是一系列政治演变的结果。另一方面,公民还要有必要的经济自立能力。上述两点相应,高质量的公民自由又会促进政治自由与经济自由。出版、传媒系,教育、科研系统则是支持公民社会的最主要的结构系统。
那么,何以大学乃公民社会建构中的重镇?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须进一步研讨公 民社会的功能,尤其须探讨相对于政治建构、经济建构而言公民社会的独特作用。
公民社会对政治、经济建构的正面推动作用当然是公民社会的重要功能,然而,我想强调的是公民社会的另外一个功能,它同样非常重要,却常常被忽视。这个功能就是公民社会对政治建构、经济建构中负面因子的抗衡作用。
政治永远与权力相关,而权力最容易激发起人类本性中最肮脏、最低级的那部分东西。用法国政治家路易斯?博洛尔的话讲:“政治并不是等到马基雅维里的到来才变得卑鄙、龌龊、残暴与血腥。当政者们并不需要这位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官场秘书兼智囊人物去教导他们怎样为恶……统治的欲望与权力的使用自然而然地教会了当政者们欺骗与残忍。人类学会驾驭权力的前提,乃是首先战胜对权力的贪婪。”
如果说,政治领域中对利益的追逐还要采取相对迂回的形式(统治者毕竟没有忘记他们理论上仍是“公共利益”的代理人),那么在经济领域中,人们对金钱的赤裸裸的崇拜,已经成为现代社会合理合法的正当之举。人类能否战胜贪婪?仅靠政治结构、经济结构的自身能量恐怕不够。从批判社会学的角度看,政治领域中的权力运作与经济领域中的市场运作都是“以成功为指向”的“战略行为”,属于“目的合理性”或“工具合理性”范畴,说得通俗些就是“为了实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道德评价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人们在这里所遵循的只是强者的逻辑。民主政治、法制经济固然是对“强者逻辑”的制约,但不能指望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制度的现代化如果只有这两个维度,其结果显然将是一个跛脚的、残缺不全的现代化,甚至是一个不断产生罪恶的现代化。
我们需要一个平衡点,社会需要一个平衡机制,一套足以抗衡政治、经济建构中的负面力量又不断给民主政治、法制经济输入新的能源的制度设施。这就是公民社会。它遵循的不是强者逻辑、权力逻辑、金钱逻辑,而是正义的逻辑、良心的逻辑、知识的逻辑。如果说,政治行为中对权力的追逐、经济行为中对金钱的追逐很有可能像两匹烈马,把制度现代化的战车引入歧途;那么公民社会就应该像一条强有力的缰绳,以社会良知的名义,矫正制度现代化战车的方向,使它奔向更合理、更适合健全人性发展的目标。
这就是公民社会独有的功能。说大学是公民社会建构中的重镇,就是说大学在发挥公民社会的上述功能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核心作用。媒体固然也很重要,但活跃在媒体的无数为“公共领域”服务的斗士,他们本身也是大学的“成品”。另外从结构角度看,媒体还有一个先天的弱点,那就是大部分传媒机构本身也是经济组织,或亚经济组织,它们也要营利;而一旦维护正义与追求营利两者发生冲突时,事情就会变得不妙起来。大学则不然。大学乃“天下之公器”,本质上自当是公益机构。维持大学运转的经费来自社会,这是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必须付出的成本。大学不是为赚钱而存在的,这是大学区别于所有经济组织的根本标志,它没有自身独立的经济利益可图。这种“清白”的身份使大学面对社会时身正声朗,凛然而无所畏惧。
从近现代教育史的实践历程看,大学乃是通过坚持下列理念而履行其公民社会的结构性职责的,即教育、学术独立,知识的崇高地位,教育的世界性以及人格本位的 教育原则。在金先生的书中,我们可以读到有关这些“理念”之发生与历史演进的精当阐释。
中国现代意义上大学的出现,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事情。经光绪皇帝奏准,由大官僚盛宣怀创办的北洋大学堂(今天津大学前身)是中国第一家公立的现代大学,建于1895年。中国第一家私立大学则是1919年由张伯苓创办的南开大学,它是在1904年严氏家塾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今天的清华大学最初叫清华学堂,是由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于1911年设立的;而赫赫有名的北京大学,其前身则是创建于1898年的京师大学堂。不要看中国现代大学的出现比欧洲晚了数百年,在对现代大学理念的把握上,对教育独立与学术自由的追求上,中国第一代现代大学事业的开拓者却表现出令人佩服的勇气与胆略。
21世纪的中国大学应是中国现代早期伟大的高等教育传统的继承者。令人可喜的是,虽然中间有过一段历史曲折,但目前中国的公民社会确实正在重构、整合、崛起之中,它必然会伴随着中国制度现代化进程的前行而日益成熟起来。中国大学之“理念”不再稀缺、中国大学成为社会良知维护者与代言人的那一天,中国制度现代化的成功就不远矣。
我的大学观
大学生的精神升华
雅斯贝尔斯
(18831969),德国哲学家,晚年入籍瑞士。本文节选自作者《什么是教育》,邹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题目为编者所加。
大学也是一种学校。但是一种特殊的学校。学生在大学里不仅要学习知识,而且要从教师的教诲中学习研究事物的态度,培养影响其一生的科学思维方式。大学生要具有自我负责的观念,并带着批判精神从事学习,因而拥有学习的自由;而大学教师则是以传播科学真理为己任,因此他们有教学的自由。
大学的理想要靠每一位学生和教师来实践,至于大学组织的各种形式则是次要的。如果这种为实现大学理想的活动被消解,那么单凭组织形式是不能挽救大学的生命的,而大学的生命全在于教师传授给学生新颖的、符合自身境遇的思想来唤起他们的自我意识。大学生们总是潜心地寻觅这种理想并时刻准备接受它,但当他们从教师那里得不到任何有益的启示时,他们便感到理想的缥缈和希望的破灭而无所适从。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他们就必须经历人生追求真理的痛苦磨难去寻求理想的亮光。
我认为,大学的理想始终存在着,只要西方国家的大学里还把自由作为其生命的首要原则,那么实现这种理想则依赖于我们每一个人,依赖于理解这一理想并将它广为传授的单个个人。
年轻一代正因为年轻气盛,所以从其天性来说,他们对真理的敏感速度往往比成熟以后更为灵敏。哲学教授的任务就是,向年轻一代指出哪些是对思想史做出重大贡献的哲学家,不能让学生们把这些哲学家与普通的哲学家混为一谈。哲学教授应鼓励学生对所有可知事物科学的意义的把握,让他们认识到生活在大学的理想之中,并且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去创新、去建设和实现这一理想,他不必讳言知识的极限,但是他要教授适当的内容。
精神贵族是从各阶层中产生的,其本质特征是品德高尚、个体精神的永不衰竭和才华横溢,因此精神贵族只能是少数人。大学的观念应指向这少数人,而芸芸众生则在对精神贵族的憧憬中看到了自身的价值。
但是,由于精神贵族只能在民主社会中得到承认,而不是出自自我的要求,因此大学必须为他们提供机会。大学就是要求在成绩和个性方面都十分突出的人才;这是不言而喻的,它们才构成了大学生命的条件。
人们普遍认为,大学的更新要与整个人类观念的改变联系起来把握,其结果仿佛会导致国家观念的觉醒。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懂得怎样运用权力,惟其如此,国家的意义才能深深扎根于民众的日常思维方式中。如同所有精神生活一样,国家不断校正自我的形象,在精神的斗争中显示出自由,精神通过共同的任务存在于与它相连的对立面中。这样的国家充满了尊重知识的气氛,因此,在大学的精神创造中不仅要寻求最透明的意识,而且还要寻找国民教育的根源。
大学生是未来的学者和研究者。即使他将来选择实用性的职业,从事实际的工作,但在他的一生中,将永远保持科学的思维方式。
原则上,学生有学习的自由,他再也不是一个高中生,而是成熟的、高等学府中的一分子。如果要培养出科学人才和独立的人格,就要让青年人勇于冒险,当然,也允许他们有懒惰、散漫,并因此而脱离学术职业的自由。
如果人们要为助教和学生订下一系列学校的规则,那就是精神生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