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娥娘拧着一双小脚跑上去,一把拽过纤绳,说:“她爹,你歇歇。”说着,她背上纤绳,嘎勾着头往前拱……就这样,小娥娘在前,刘全在后,一耸一耸、一拧一拧地走着……
河面上,哑哑地飘着那一高一低的喊魂声:“妞,妞啊,上来吧。”“妞,你听话,上来吧……”
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拉到黄昏,小娥的“魂灵”仍然没有打捞上来。傍晚的时候,围观的村人就更多了,很多外村人听说信儿也都跑来了。河边上一时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围观的人群。天塌黑之后,河上又点起了白纸糊的灯笼,筏上一只,刘全手里提着一只,白灯笼摇摇地照在河面上,更增加了几分让人恐怖的阴气。白灯笼映着刘全两口子的身影,那影儿小小、晃晃,摇摇曳曳,看上去就像鬼魂一样。两人早已是疲惫不堪,却仍拽那个筏子在顺河走,两人的喉咙都喊哑了,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可两人的嘴仍然张着,在心里喊:“妞,你上来吧,上来吧……”
捞“魂”的仪式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河面上仍是纹丝不动,什么也没跳上来。刘全两口实在是拉不动了,却还在挣扎着……可人们仍然兴头不减。刘家的族人一片一片地跪倒在河边上,来河边烧纸钱的女人也越来越多,颂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在一片袅袅的青烟里,只听立在河边上的村人们齐声高喊:“妞,上来吧!”
“妞,你上来吧!”
到了这时,呼天成觉得他不能不管了。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统治村人。他更不能让刘家的人为这件事裂出一块……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四天头上,半上午的时候,刘全两口子仍拽着那筏子,在河边上一圈一圈缓缓走着。人太乏了,那拉筏的绳子似有千斤重,一坠一坠地在水面上拖着……骤然,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只听水面上“卜啷”一声,一道亮光闪过,只见一尾金色的小鲤鱼跳到了那只筏子上!一时人头攒动,人群轰一下涌过来了,人们齐声高喊:“上来了!小娥上来了!”
当筏子从河里拉上来的时候,刘全双手捧着那尾金色的小鲤鱼,眼含热泪,抖抖索索地跪下来,给河中的神灵们谢恩。他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说:“神哪!……”
此刻,就在此刻,呼天成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他一伸手,把那尾小鲤鱼从刘全手里拿过来,高高举起,大声说:“这是小娥的魂吗?这就是小娥的魂?!”
刘全两口一下子怔住了,光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呼天成又喊道:“谁说这是小娥的魂,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河边上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呼天成又高声说:“我知道这是老辈人立的规矩,我看这规矩得破破了!你们睁眼看看,这能是小娥的魂吗?!”呼天成接着又说:“我告诉你们,我这人不信邪,我不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明明是一条小鱼,怎么能是小娥的魂呢?!”说着,他把那条小鱼举得更高了。
刘全两口子看出他有摔的意思,赶忙“扑通”一声,在呼天成身前跪下了……
小娥娘求告说:“支书,你放了小娥吧……”
刘全也说:“支书,你放下小娥。”
呼天成叹口气说:“刘全,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不信邪。我不能让这股子邪气把村里的正气淹了……”
呼天成说着,再一次把那条小鱼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你们听好了,如果真有鬼神,就让那鬼神来惩罚我吧!……”说着,在灿灿的日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眨眼之间,只见他的两个手指一紧,生生把那“魂灵”给活活捏死了!
天哑了。
地哑了。
人也哑了。
此时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人人眼里都露出了恐怖的目光。
周围一片死寂!
而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我是呼天成。我就是呼天成!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我不信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魂灵”往地上一摔,大步走去了。
刘全两口子像是傻了一样,仍在地上跪着。好久好久之后,刘全才喃喃地说:“这是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
而后,刘全就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走,亲戚们、徒弟们也都跟着他走。
刘全走进院子,又走进灶屋,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于是,亲戚们“轰”的一下,乱了。有的说,干啥呢?别出人命啊?!有的说,跟他拼了,跟他拼了算了!……
可刘全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他“哧啦、哧啦”磨着那把菜刀,一边磨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磨完了刀,刘全站起身来,又迷迷怔怔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叫他:全哥,全哥,你干啥呢?他这才迷过来,就又掂着刀往外走……来到村街上,他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就又立住了……
呼天成就在村街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那树上挂着一口钟。在他的身后还立着一排民兵。呼天成站在钟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刘全,样!你干啥呢?!”
不料,手掂菜刀的刘全愣了愣,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他跪在当街里,哭着说:“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呼天成又说:“样!”
看刘全这样窝囊,跟在后边的亲戚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全的老叔在他身后暗暗地踢他了一脚,小声说:“起来!”可这一脚也没能让刘全站起来,刘全只说:“支书,你真是不让人活了呀。”
呼天成说:“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让你活了?你要想跟我拼命也行,可有一样,你先等等,等三天,让小鬼小判们先找我拼命吧!三天后,你再来找我,我候着你!”
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每天放工的时候,呼天成都象征性地在河边上站一会儿,并且当着众人大声说:“神们,鬼们,我呼天成来了!”
村人们也跟着哑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在静候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私下说,呼天成连鬼神都镇住了。也有人说,他听见鬼哭了,鬼天天半夜里哭……
还有人说,他见呼天成曾到小娥的坟上去过,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到此,刘全不光死了女儿,在村人们眼里,那匠人的威风也“死”了,他昔日里曾有过的威信,一下子全失去了。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人整个木了,腰也驼了,脸上灰蒙蒙的,一点神也没有。
然而,就从这年夏天之后,不知怎的,村人们再见呼天成的时候,脸上就多了些敬畏。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连那些上了辈分的老人,见了呼天成,也远远就跟他打招呼,笑着称他“呼支书”,头点点地说:“呼支书,你吃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天成了。
到了这年冬天,借着治理岗地的机会,呼天成去县上借了两台推土机,一个冬春,就带人把哑巴河填平了……
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摸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而后,钟声就响了。他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汪汪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远的念头。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而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
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她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婶说:“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
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进来的是呼天成,就说:“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真的?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噌”一下蹿起来,说:“找着了?!”
呼天成说:“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蹿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他揉了揉脑门子,窸窸窣窣地蹿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弄了半天是个瘫子?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想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看看,我先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谁说是瘫子了?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我就那点口粮……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声,说:“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道:“就我那点口粮……她要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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