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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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百合-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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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声诚恳,但内心不以为然。内心不以为然,但语声无可挑剔的诚恳。这是有口皆碑的优等生中岛阳子的拿手好戏。

“您用不着道歉啊。”景麒真的惊讶了,“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对我说抱歉?嗯,即使发生了争吵,也未必需要以一方道歉来告终,我是这么想的……”

“是不是很虚伪?蓬莱人总是轻易开口说抱歉,噢,不,我想我比一般的蓬莱人更虚伪些。想赢取所有人的好感,所有人,包括那些我讨厌的人,所以常常会摆出毫无诚意的好态度。景麒,我曾经是这样的蓬莱人,在蓬莱,我是一个失败者。”

有口皆碑只是表象,虚伪的好态度只能建立出虚伪的好人缘。要压制那个中岛阳子,就要像压制骨子里的缺陷一样,需要时刻留心呢。

“您不是蓬莱人,您是流落到蓬莱的胎果。”景麒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于是,阳子脸上的苦笑变成了微笑。

这家伙也不是只有睡着时才可爱。

大概真是王气起了作用,景麒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他在能勉强坐稳之后就开始批阅公文,很快就恢复了全面的日常事务。但阳子好心好意地提议在朝议时给他加个座,照例又被斥责了一顿。铃捧着乱糟糟的文书和仙蕙走进积翠台时,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

“台辅,台……”

无视铃的问候和仙蕙的招呼,景麒一声不吭地沉着脸出去了。

“打扰你们了吗?阳子。台辅好像很生气。”铃一脸无辜地问。

“铃姐放心吧,台辅就是这种不言不语没表情的人啦。”

俏皮又多嘴的仙蕙常常会让人以为她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女奚,其实她是燕寝的资深天官。阳子十分钟爱她浑然天真毫不造作的脾性。她也是在燕寝任职的官吏中,第一个对着阳子叫阳子的人。

仙蕙把“两份”茶点摆到阳子面前,忍俊不禁,就扮了个鬼脸。

“还想着正好一起喝茶聊天呢。”铃说。

“景麒与我并没有喝茶闲谈的交情。”阳子也对仙蕙扮了个鬼脸。

铃这才啼笑皆非地意识到,阳子也在生气,比景麒气得更厉害。

王和麒麟就是王和麒麟的关系,是大公无私的关系,所以政务处理完毕后宰辅就告退,也不能说不合情理。然而天长日久朝朝暮暮,各国的主从多少都有点私交,景麒和阳子却毫无私交。

他当然也有陪她喝茶用餐的时候,也有嘘寒问暖和恨铁不成钢地痛斥的时候,是的,他俩的关系并不是疏远或隔阂。所谓的没有私交,就是从来没在一起做过没有意义的事,譬如说,下棋;譬如说,喝茶聊天。

偶尔阳子也会去尝试打破这种关系,但结果总是碰一鼻子灰。不管开端和过程看起来多有戏,结果总是一鼻子灰。不过,阳子虽然值得同情,宰辅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铃相信,就是这个理儿。

先王血淋淋的教训放在那里,宰辅难免矫枉过正……

“台辅,请留步。”

翌日清晨,铃在左内阁外拦住了景麒的去路。

“嗯?”

看得出景麒无心搭话,但铃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轻易放弃。

“台辅,讨厌铃吗?”

“……没。”

“您看到铃的时候总是板着脸,就像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十年了,也许有二十年了,也许打一开始,您看到铃就会板起脸,不会笑,您讨厌铃,对吗?”

“没有那回事。”

这项指控非同小可,原本无心搭话的景麒也不由得多说了几个字。

“台辅是麒麟,麒麟是仁兽,爱护众生,品性高洁,我相信您不会撒谎,我现在放心啦。”

就算是对人类的情绪波动毫不敏感的景麒,也看得出铃的表情和话语的内容相反,她其实更紧张了。这个姑娘究竟怎么了?他不明就里,却还想宽慰她几句,偏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您知道吗?开口招呼却得不到回应,露出微笑却得不到回应,渐渐地,就会相信自己是被讨厌了……这就是人类,这是人类最普遍的心态啊!台辅,每次示好都会碰壁的阳子,一定会产生和铃同样的疑问,因为阳子也是人。碍于身份又不便启齿的阳子,太辛苦太可怜了。请您对阳子主动示好吧,比如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陪阳子散散步谈谈天气。实在不擅长风花雪月也别勉强,只要直白地对阳子说声喜欢就可以了。其实您的做法铃并不是不能理解,考虑到先王的前车之鉴……”

“不,这和先王无关。”

“那么,就拜托您……”

“铃,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例会开始前一定要把文书分配好才行!”

一位女官匆匆赶来,见到景麒,行了一礼,又风风火火走了。

“你和祥琼姑娘结伴进宫,也有四十多年了。祥琼姑娘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史官,你却还在做这些琐事……”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阳子很愿意栽培我,要高升,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我没有祥琼那样的志向,只要和好友在一起就会开心。如果我像祥琼一样有了自己的官邸,忙起来十天半月见不了阳子一面,就不会开心了。”

“我常常看见你们三个在一起,然而,友情毕竟也有深浅之分……”

“您可不能这么轻率地断言哦。”

“祥琼姑娘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不惜疏远挚友,而你只求常伴挚友左右,表面上看,是你对友人的感情更深,实则未必。因为你的挚友并不是普通人,她的人生她所有的人生乐趣都建立在政清人和的基石上。祥琼姑娘正在为这块基石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认为她的友情更为深厚。”

“台辅是麒麟,任何事都会想到国家大义上去,其实祥琼也好,我也好,都只是要过自己想过的人生罢了。”

宰辅总是想着阳子和国家大义,但由此推己及人,认为只要是好人,就会像他一样,未免太天真又太狭隘。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铃突然想起祥琼常说的那句话,以自我为中心是人类的常态,麒麟不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想到祥琼,心里就会暖洋洋的,铃对祥琼的情谊,祥琼对铃的情谊,一点也不比对阳子的情谊少,对于宰辅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吧。

(待续)






、沉默的花语007


白天摩擦甚多,夜里的气氛也难免越来越微妙。阳子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对沉寂习以为常的景麒反倒有些不安起来。

“主上……”

“什么事?”

“您已经成长了,大有名君风范。我也必须尽快做出改变……”

“啊?哦。”

“拙于人际交往,也没有和别人建起亲密关系的需求,这就是从前的我。也曾与先王一度陷入僵局。后来,玄君请我回蓬山教导年幼的泰台辅,唔,也有提点我的意图吧。总之泰台辅并没有在拙于表达的我这里学到什么,我却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景麒把脸转向别处,像是害臊,又像是尴尬,“如果从来不把内心的感情表达出来,对方就会以为自己正被我藐视着。所以不管我感到多无聊,多窘迫,我都会直接对先王说,喜欢。”

“喜……欢?”阳子呆呆地问。

延王曾说舒觉以景麒的妻子自居,果然,这种心态不可能出于无凭无据的纯粹的自欺欺人!

“我并不讨厌您,主上,我是说,我喜欢您。”

咣当一声,座椅翻倒,受惊过度的阳子一头栽倒在地。

“啊,主上,您有没有受伤?”

“呃,不碍事。”

发现景麒完全没有过来搀扶的意思,阳子只好讪讪地爬了起来。

这个只知道矜贵地袖手旁观的家伙真的知道“喜欢”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请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对您明说。”

“呃,不碍事。”

不说也不碍事。(阳子的心声)

“这是因为我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既然是难言之隐,不说也不碍事,真的!(阳子的心声)

“……”(景麒看着阳子)

“……”(阳子看着景麒)

“……”(景麒继续看着阳子)

原来,他真不打算说啊啊啊!

“你心里有顾虑,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打消顾虑了。”

眼看着沉寂“又”要笼罩一切,阳子哭笑不得地开了口。

“您误会了,我的难言之隐并不是先王前车之鉴。虽然后来,后来她那病态的情绪让生灵涂炭……不过,从嵩里那里学到的东西绝对没有错,我从不怀疑这一点。”景麒慢慢低下头,“曾经对我一味逃避一味抗拒的她,很快就把我看成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她也奋起过,想过治国兴邦,可我始终不幸福,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结局不好?”

“那时候还不知道结局,总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因为王不开心,麒麟就不会感到幸福啊。您过来亲近我的时候,触碰我的时候,感到幸福是我的本能,但是,那天夜里您是那样的恼火,那只会让我更难受。”

“很好,你的解释充满了诚意,我接受了。”阳子捧起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我现在已经开心起来了,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仍是一脸哀愁?”

“您可知麒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残酷的诏命?”

“不管诏命多么残酷,只要怨恨下诏的王就可以了;民不聊生,只要怨恨君王昏庸无道就可以了。”

“那么,麒麟最大的痛苦是?”

“明明知道自己怎么做王就会幸福,却偏不那么做。对先王来说,只要我陪着她退隐到水绘园,即使人生短如朝露,她也会感到无比幸福吧。然而我强迫她了无生趣地履行她的天职。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决定,可以怨恨的对象也只能是,我自己,所以我……”

“怀念先王吗?”

“想忘记,想忘记。”景麒喃喃地说。

“难以忘怀又何必勉强呢。”

“我很久没去过水绘园了,一到那里,往事就历历在目,当年不懂的事情,如今渐渐回过味来,倍觉凄惨,惨不忍睹……”

“虽然凄惨却也是珍贵的回忆啊,景麒,明年我陪你去给先王扫墓吧。”

“给先王……扫墓?”

“不然,你又何必把她安葬在王室陵园之外呢。”

“因为她想做人,所以我把她埋葬在人间。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想……做人?”

“她最大的心愿是还原为人,她不明白那个名叫舒觉的女人在遇到我的那一瞬间已经死去,如果失去神籍,她就会死。我好不容易才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退出神籍。她所求的,终于,第一次,可惜也是最后一次,和百姓的幸福没有冲突,达成了一致,我,我真为她高兴……”

“你想为我做却又不能做的那些关系到我的幸福的事是什么?”

嘴里说着高兴的景麒眼中只有深切的苦痛,因此阳子转变了话题。

“那、那是……”

“送我去蓬莱走走,对么?”

“……”一心回避蓬莱话题的景麒无言以对。

“我曾经用水刀看过那边,看到父母亲友因为失去我而伤心就觉得难过极了,而看到他们对我的失踪无动于衷也觉得好难过,奇妙的是,我无法分辨哪个场景是真哪个场景是假,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赤乐十年前后,国势特别不稳,你还记得吗?连你也经常和我翻脸,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我常常质问自己,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留在这里啊!我想回家,我想回我出生成长的家啊,所以我常常用水刀看蓬莱的家,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有时争吵有时冷战……”

“然后呢?”

阳子的语声突然平静了下来:“他俩离婚了,在三十九年前。”

“哦。”

这对景麒来说并不是新闻。

“我那么眷恋的家,我曾经做梦都想回去的家,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舍弃了。”

尘缘已断。

就算要回去,也已经无家可归了;就算家还在,那里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所以说,尘缘已断。

(“冢宰,您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景麒也曾问过浩瀚。)

(“……早就忘记啰。”浩瀚的回答和青辛差不多。)

常有人贪图仙籍的种种好处,对升仙这件事本身却不甚了了,因此糊里糊涂了断尘缘的官吏也为数众多。不糊涂的人,像浩瀚或青辛那样最初就抱有觉悟的人,到了理论上人寿将尽的年纪,也不免胡思乱想。总之,退出仙籍是一种风潮,抑或离经叛道,抑或终日惶惶。王朝有山,而神仙有劫,往往在劫难逃。能不能安然度劫,就得看应劫时的运势、机缘、造化以及应劫者自身的意志力了。

是的,劫,不是阳子独有的难关。

从活生生的凡人升仙的官吏,都要经受劫难的考验。

和王朝的第二山有点类似,度劫之后的人生是长久的稳定上升期。事实上景麒甚至相信君王的第一劫就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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