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谄媚。」
劈啪的耳光在思过堂里很是持续了一会儿,卫十二的脸被搧得一片青紫。
「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芮铭不耐烦道。
跪着的卫十二定了定神,有些绝望的想起了肆柒,又想起了三肆。他想起了当初刚入暗西厂的时候,这两人是如何把杀人得来的干粮分给自己吃,又是如何护着自己让自己学会了保命的手段。他已不会笑多年,但是那时候,肆柒和三肆都还在的时候,他们三人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似乎也是笑过的。
『阿庭,我要活着,以后要娶肆柒当老婆呐!』他还记得自己名字的时候,三肆咬着草根如是说道。
『好啊。那我要当媒人。』他笑答道。
卫十二仰头,露出了一个极其干净纯粹的笑,璀璨的恍如启明星,闪耀在天际,辉煌的如梦似幻,一瞬即逝……
芮铭被这个笑容吸了魂魄,半晌不曾回神。直到他反应过来,卫十二又变成那个木然的影卫,跪在地下,一动不动。
饶是芮铭,这时候也有些下不了台了。
本就答应了卫十二的条件,对方已经做到。自己这个当主人的,定不能言而无信。但是之前话说得太满,就这么简单免了刑罚,以后这个家法就没了威信。
「呵。」正在不上不下之时,只听得芮夕轻笑了一声,「主子,我瞧这二位也并非有意为之,全是无心之过。现今青衣、黑衣大部分都去了分堂,一时半会儿也是回不来的。堡内正缺人手,您的安危也十分要紧。便将卫十二和贰三肆的过错记了下来,待迟些日子再作发落。您看如何?」
芮夕这番话听起来顺理成章,给了芮铭一个大大的台阶下,芮铭不由得满意的看了他一眼,道:「那便如此吧。」
三肆听了连忙道:「多谢主人开恩!多谢夕公子求情!」
卫十二亦叩首道:「多谢主人慈悲。多谢夕公子求情。」声音里一丝感激之情都没有,仿佛之前的情绪激动、委曲求全、恐惧哀求都是假的。
芮铭只觉得一盆冷水「哗」的泼了自己一头,满嘴的不是滋味:「不过,卫十二,你处处挑衅,公然抗命,这个又该怎么办?」
「属下知错,任凭主人处置。」卫十二道,说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情。
「……」芮铭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往外走,「先关在思过堂,等我有兴致了再说。」
说罢也不顾旁人是什么表情,已经出了思过堂。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从中午折腾到了黄昏,太阳都落山了,西边一幅红蓝映衬的晚霞,空气中也掺入了些凉意。远处的一夜风雨楼被夕阳衬托的,只露出一个剪影。
芮铭望着那不起眼的三层小楼,眼睛里起了淡淡的蒙眬,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
身后传来脚步声,芮夕已是跟了上来:「主子,我已命人在云台亭准备了晚宴,可要请大小姐和小王爷一起用餐?」
「不了。」芮铭回头,那些略带了脆弱的眼神已然不见,又恢复成了平时那副傲然平静的模样。「久不见你。一会儿与我说说分堂收租的情况吧。」
「是。」
两人便往云台亭走去。
芮铭似有心事,一路走着也没说话。
芮夕在他身后默默跟着,走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芮铭拉回了思绪,回头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芮夕上前两步,与芮大堡主并肩而行,「就是觉得,那个卫十二么……」
芮铭听到这三个字,眉毛就是一跳:「怎的?」
「主子似乎对此人的态度有些特殊。」
「这话怎么讲?」
「我听说此人在暗西厂的时候,就为了躲避筛选,隐藏武功。主子只赏了他两百鞭了事。这次也是大大的夸张了,竟然『一笑解百罚』。」芮夕调侃道,「不留情面、赏罚分明,好像到了这个人的面前都统统无用了……」
芮大堡主眉角抽得有些厉害了,瞪了芮夕两眼:「几日不见,你挖苦人的本事倒是见长。」
「惭愧啊惭愧。」芮夕道,「就不知道这个影卫,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让我家大堡主偏心至此?」
芮大堡主一时被问倒了,想了一会儿才答道:「这个卫十二,态度恭敬,举止得当。说话做事,都与其他影卫无有不同。行录里关于他的记载,亦能看出此人的卓越不凡之处。出暗西厂前,他已经执行三十七次刺杀任务,无论对方实力如何,都不曾失手过。在厂子里的各种记录,都算得上是优秀。断不会是那种蠢的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
「哦?」
「可是偏偏是这么个人,不停的自砸自脚。砸了一次还不够,硬是要犯下大错,直到砸得自己伤筋断骨才行。你说,我能不注意他吗?」芮铭道。
「那还真是有点儿意思。」芮夕点头赞同。
「况且……实在是太过无聊,就算是那个上蹿下跳、情绪丰富的不似影卫的贰三肆,也没他有意思。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事物,一次就折腾坏了。下次哪里去找呢?」芮铭似是有些无聊的叹了口气。
芮夕愣了愣,苦笑道:「前面冠冕堂皇那么许多,其实这才是主子你的真心话吧?」
芮铭笑而不答,扫过在芮家堡无论哪个地方都能看到的一夜风雨楼,眼神暗了下来。
也许只是真的百无聊赖吧?
他被扔到暗西厂里的时候,已是比同期的孩子大了三四岁了。
那些小孩儿们,个个面黄肌瘦,浑身脏污,眼神泛着恶狼的绿光。看到他穿的整整齐齐,就扑了上来。开始两个,他使了浑身的力气把他们推开。后来的十个、百个,他竟然都应付不过来,没一会儿的工夫,浑身的衣服都被撕成了碎片,塞入了不知道那个小孩儿的肚子里。娘亲绣的香囊,父亲给的糯米团子,统统填入了其他人的腹中。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因为很快的,小孩们就开始啃咬他身上的肉,他吓得尖叫,缩在角落浑身发抖。
直到两个人冲了出来,冲那些小孩咆哮,然后带着刀子,捅烂了几个孩子的肚子,那群比狼还像畜牲的孩子们才慢慢退缩。那两个杀了人的过来把死掉的小孩儿身上的衣服给他披上的时候,他才回神,冲着面前站的明显比自己小的一男一女,没种的哭得昏天暗地。
那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因为很快的,他就跟那些小孩儿一样了。
饥饿和鞭子驱使着所有的孩子互相残杀,他是个新来的,总是打不过,往往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男一女护着他。
「我叫温若庭。」他私下里也很感激对方,「你们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孩子茫然的看着他,小声说:「没有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暗西厂里的孩子,都是从两三岁的时候便捡了回来训练的,从小就是在厮杀里摸爬滚打出来,几乎磨灭了人性,只有兽性。像他这般,十岁了才被扔进来的,几乎没有过。虽然他面对的都是一群五六岁的孩子,但是他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的经历又怎么比得上已经有三四年杀人史的野兽?
至于为什么两个没有名字的小孩要救他,他也问过原因。
女孩儿冷冷的回答:「他说要救你。」
男孩儿笑道:「我们横竖看不得新人受欺负的。而且……」摸着他一身嫩肉道,「你身上肉嫩,万一饿得不行了,还能凑合吃个七八天的。」
就算如此,他还是很感激。偷偷把自己学的不算熟练的武功心法,都教给了二人。三个人就这么挣扎着,竟然都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穿上了暗西厂的黑衣。
他在入厂前的例行检查中,被拔光衣服,浑身赤裸。
「这个。」有个冷淡的男人指着他右臂上的胎记道,「消了。」冷冷的声音中陈述的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于是一个被烧得通红的「芮」字就烙上了他的胎记。连带抹杀了「温若庭」这个人存在的全部证据。
他也奋力挣扎过,尖叫过,咒骂过。但是一切都没办法改变。
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待入厂的时候,右臂还在刺痛着。他抱着双腿,似乎要哭,却什么也没有流出来。
「阿庭。」有人小声说,在黑夜里握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那是救了他的男孩儿的手。
「没事儿,还有我。」对方说。「我还记得你,还记得你叫温若庭。你也要记得我。」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能抖着回答:「好……」
接下来的时间,恍惚的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每个人被分入了黑暗的房间,被隔离、被禁止、被限制。他亦如此,以前的一切,都在一次次反复折磨中,被抛光消除,脑子里只剩下「主人」二字,以及这个两个字蕴含的「忠诚、服从」……
三个人再见面的时候,已过去了八年。
他已是壹陆三。那个不会笑不会哭,永远没有表情的壹陆三了。
每年的搏击会后,他也见到了变成了壹肆柒的女孩,以及贰三肆的男孩。
「阿庭,我已经过了。我就先出去赚老婆本儿了。你和肆柒可要加油。」难得的放风,三肆跑来告诉他这个喜讯。
「嗯……」他看着已经长得跟他差不多高的少年的时候,发现这些年的训练在他身上一点痕迹没有留下。看着三肆,他才知道自己心里这些年,唯一还有念想的,就是这个人。他很想说点什么,说自己的思念、说自己的感激……情绪澎湃着,一时间他竟然无语。
「你可要,帮我照顾好肆柒啊。」三肆走之前说。
「……嗯。」他认真地作了承诺。
于是他就这么一直陪伴着肆柒,又是许多年。
暗西厂里,很少有女人,更何况是「壹」字头排名前五十的女人。按理来说肆柒早就能够离厂,可是总有原因让她滞留了下来。
看着她体态丰腴、看着她脸色逐渐憔悴、看着她脖子肩膀有不明的牙印……偶尔还能听见一些污秽的闲言碎语。
他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儿,却无计可施。
直到那一天晚上,肆柒冒险来见他。
「陆三,明日堡主亲自来选人,我你都已经入选。必有一场血战。我请你杀了我。」肆柒说。
「……三肆让我保护你。我答应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陆三,你不要傻了。这些年,我总是出不去,你难道不知道是总管们做的手脚?我已经……并非完璧。就算三肆在外面惦记着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你不杀我,我便要杀你,杀了你,总管们也有办法扣着我不放人。何苦呢?」肆柒一向冰冷的声音已经有了凄绝的腔调,「若庭,请你务必要答应我的请求。」
他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浑身一震。
「好……」他听见自己说。
卫十二陡然惊醒过来。
肆柒的血,在梦里糊了一片。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子透进来的月光,半天才平缓了呼吸。缓缓从地板上坐起来,靠着冰凉的墙壁……他竟然在思过堂的刑房里睡着了。
「原来是梦。」他喃喃道,抚上满是冷汗的额头。「若一切是梦……该多好……」
若一切都从未发生过该多好。
没有陆三、没有三肆、没有肆柒……一切都没有。
一枕黄粱一场梦。
究竟是哪枕黄粱才换了现在这场荒唐梦?
第三章
接下七八天,事情十分之多。一来二去,芮大堡主就把被关在思过堂里的影卫给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一天他想起来了卫十二才出声去唤。
「卫十二,卫十二!」半天过去,出来的人却不是卫十二。
「主人。」褚十一在堂下行礼。
「怎么是你?卫十二呢?」芮铭怔了怔。
「主人,初九那日,卫十二被您关在了思过堂中。已有八日了。」褚十一小心翼翼的提醒。
「啊……」芮铭这才想起来,他抚额道,「我还真忘了。便放了他,明日回来当值吧。」
「是。」褚十一说完,还站着不走。
「还有事?」芮大堡主问。
「……属下暂退。」褚十一似是有什么话要讲,最后却欲言又止。
「卫十二。」
模糊之中,似乎有人唤他。
「卫十二,醒醒。」接着嘴角滴了几滴清水,他急促的去舔,「卫十二,快点醒来!」
「水……」几乎是呓语般的出声,声音却沙哑的难听。
冰凉的瓷碗很快凑了上来,先是一小口,接着是一大口,卫十二抖着手捧着那瓷碗大口大口的往下咽。
「你慢些。」褚十一在旁看着,淡淡地说,也不阻止。
话音未落,卫十二就茬了气,猛烈咳嗽着,喝下去的水被咳了出来,咳得衣襟湿透。然而却还不见停,一直咳着,直到咳出了血,却依然不停。他双手紧紧攥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仿佛在经历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在思过堂里被关了八日,无人送食物饮水,他还可以忍受。然而却错过了每月十五日例行发放解药的日子。
卫十二不知道主人是忘记了还是故意。
他们自小就被喂了定期发作的毒药,每月十五都得吃下解药才能确保暂时不发作。那毒药没什么名字,也没什么恐怖之处。
只是发作起来,会很痛。
痛得人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功力尽失。
痛得人恨不得了却残生。
他记得曾经有一次违纪,便迟了一日给他解药……第一个时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