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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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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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被渐渐教会了,向圣父乞求平安和未来。 

他们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在此时,除了这位虚无缥缈的圣父,已经再找不到其他东西可以依赖。 

有人引领,他们便听着,跟着,只要这真的能庇佑他们逃生。 

没有人对“十五日路程”提出质疑:他们明显还在沙漠的中心,然而队伍行进的速度,与圣使憔悴而坚定的面容都映在人们眼中。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并没有遭到重大的损失。虽不知是否在一路向西,但并未走上之前走过的老路,这是事实。 

这样的事实令他们麻木而安心。 

如果说圣父只是一个口中的传说,圣使大人的存在,已经成了真实的依靠。 

尽管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一只脚裹着奇怪的木壳子——这些现在都成了人们眼中神奇的象征。 

一入流沙海,骆马都无法分辨方向的流言已不再有人提起,在圣使的引领下,似乎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就可以这么走下去,永远不会迷失。 

只有真正的神的指引,才能做到吧? 

几万人里,似乎只有那个少年本身并不这么相信。 

那倪姓老人教的求生法子已经被他传遍整只队伍,若风沙持续不算太久,损失该当不会太大。 

他却像是仍有事挂心,沉默地看向某个方向。 

* 

第十五天。 

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风沙终于停了。 

沙地突然动了动,接着形成一个人的轮廓,承嗣抖着身上的砂砾,直起了身子。 

愈来愈多的人开始缓缓动作,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积了一拳厚的沙层,这整只队伍几乎被完全埋住。 

嘴巴里,鼻子里都是细沙,他们吐掉这些微弱的烦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仍然活着。 

缺乏耐性的孩童开始吵闹,老人们为幸存而热泪盈眶,骆马安静地靠在一起。 

眼前的地形与昨日相较天差地别,若非这么庞大的队伍和骆马都在,承嗣几乎要怀疑自己被瞬间投放到了另一个地点。 

隆起的沙丘变了谷底,低洼之处成了高岭,微弱的残风卷起几缕黄尘,呼啸而去。 

万幸的是,他们并不靠地形判断方向。 

队伍开始变得嘈杂而有生气,承嗣并未去干涉,只是派人去各队确认人数。 

昨日的风沙大得超出想象,人们甚至看到远方巨大的、高达天际的黄沙形成的天柱斜着移动,似乎能摧毁前路上的一切。 

清点下来,形势喜忧参半:他们损失了五十三个人,和将近两百匹骆马,其中一多半身上还负着水。 

“昨天那种情况下……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了……咳咳,圣使大人,放宽心……” 

“我们之前半个月,才有六个人遇难,一夜之间如此,圣使大人如此仁慈,必然心中难过……大人,请不必自责,这样的风沙,并非人力所能抗拒,您已经做得够好了。” 


李承嗣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请他们不必担心,尽管去整理队伍。 

直到有士卒气喘吁吁出现在他身边,他的表情才有了变化。 

“陛……公子,将军无事。” 

承嗣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而后侧过脸,低声问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那士卒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道:“这……将军他……” 

承嗣抬起一只手,示意不必再说。 

自从那天以后,他便再未能与那个人亲口说过一句话。 

自从那个人醒来以后,便自觉接过了断后的责任,也确实做得很好,几次来袭的追兵都被击退,哪怕他们最初的箭只早已用尽,刀刃卷曲,只能贴身以命相搏,或者拾取敌人的羽箭回击。 


三万人的队伍长达数里,他在队头,那人在队尾,行进时无法见面不说,便是他找上门去,孙悦也只是安静地躲开。 

几次以后,他便学会了远远看着。 

他仍然帮他,或许只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忠诚,甚至也许是出于这十几年的守护的习惯,但是却再没有过去的那种暖融融的感觉。 

他甚至不再觉得疑惑和委屈,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和沉默。 

“这阵风,不知道对追兵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转移了话题,望向来路:“快十天了,没有水,他们的马,也该不成了。孙……将军可以歇口气了。” 


* 

第二十四天。 

李承嗣麻木地在脚上的木壳子上又刻了一道线。 

二十多条细密匀净的刻痕排成一列,若不这样,他甚至害怕自己会与其他人一样,忘了时间。 

每天走过的路都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而明天也会如此。 

不断的、重复的路程哪怕不长也会令人焦躁,放在此时,更容易引起恐慌。 

若非他从最初就一直在不停地向这些人灌输对于“圣父”的依赖,单只这种毫无改变的、似乎每天都在简单重复的行进便足以令队伍崩溃十次。 

这个人物如同汪洋大海里一根浮木,给了众人生的希望。 

但李承嗣却失去了属于他的那根木头——哪怕追兵迅速地变弱,几乎无法再造成什么威胁,孙悦也不肯回到他身边。 

看似完美的配合,背后却是冰冷的僵持。 

水已经只剩下一半。 

* 

第二十九天。 

孙悦沉默地擦着枪,将日间所积的薄尘清理干净,露出黑得发亮的、锐利的枪尖。 

“圣使最近情绪低落得很……旁人猜不出原因,我老婆子心里倒有点数。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个头发雪白、腰杆挺直的老妇人闯入了这五十几个人的小圈子,正对着孙悦不住叹息:“之前算我看走了眼,竟以为他是你的娈宠……可是,娃儿啊,你们的眼神可瞒不了人,老婆子真是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值得你一天到晚躲着他?” 


有士卒犹豫着要上来赶人,孙悦缓缓摇了摇头。 

蔡婆婆喘了几口气,苦口婆心道:“以前家里那口子还在的时候,我们也成日里拌嘴,可过日子谁没个不顺心的时候?这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儿,都做不得准……要都记着,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口角,都能积成仇人了。可这心里头啊,还是都想往一块儿使劲,那就都能扛过去……” 


她这话却没说到点子上,孙悦沉默了半晌,做了个口型:“你不明白。” 

蔡婆婆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娃儿的事……你是嫌弃他?看厌了他?还是……记恨他?” 

孙悦摇了摇头,无声道:“我在害怕。” 

那老妇人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怕?莫骗我老婆子了……算我最后啰嗦一句,你们这样,还不如早早说开,是合是散,也好有个痛快,胜过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两边受罪。” 


她不再试图说服孙悦,缓缓转身,一边道:“打算做点什么之前,多替对方想想,莫要逞一时之气……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你们这些娃儿……哎。” 

孙悦漠然地继续擦他的枪,似乎什么都未听到。 

半晌,那妇人已经远去,他停了手,说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回答:“我怕……再失去他。” 

得到了什么再失去,远比从未到手要痛苦得多。 

再在那个人身边,他只怕要控制不住,拥抱那个炫目又柔弱的躯体。 

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还是一开始就不要碰的好。 

八十八 

 

第三十四天,追兵发起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袭击,接近两千人涌向了逃难者的后队。 

甚至连承嗣都想不到,身后还有这么多人跟着——最不可想象的是,还活着。 

没有人能在三十天不饮不食以后还能生存,他几乎能想象得到,这些人如何节约身上携带的每一滴水,如何宰杀战马,如何在绝望中硬熬着这样的炎热与干渴,甚至,自相残杀。 


不,这样也不足以让这么多人撑到现在,那日风沙中走失的骆马,只怕也凑巧落入了这些人手中,使他们的生命得到了少许延续。 

但再怎样,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绝不可能得到补给:一旦深入流沙海,常人便再难与外界取得联系,行军的痕迹会被风沙慢慢抹去,留下的所有记号都湮没在无穷无尽的荒漠中,哪怕有后续部队携带足够物资赶来,也只能面对黄沙,徒然叹息。 


“死亡之海”的名头并不是白得的。 

后方既无补充,周边也无绿洲——若有,也该是前方的逃难者先发现,队中了解沙漠寻水之法的可不止一人。 

完成任务早已不再重要,但是他们也没了退路,如果不是紧咬着前方的大队,连他们本身都将早已迷失在沙漠中心,化为干枯的骨架。 

事实上,这些人的袭击也说明了他们的状况:这是一次拼死的、铤而走险的攻击,目的已经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抢水。 

所有人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中发出骇人的光芒,已脱了人形。 

他们狂热地扑向前方的队伍,身体却虚弱得连承嗣都能轻易撞倒,倒地之后又会拼命挣扎着爬起来,甚至直接爬向前方,直到最后一口气也被截断,再也无法挪动身体。 


奔在前面,抢先扑到骆马身边的人,只顾着去拔那些塞子,宁肯死也要再喝上一口水;也有人开始斩断缰绳,驱赶着抢到的骆马向后回转,要将战利品带回。 


逃难的老人们纷纷惊惶后退,但就算是来不及退走的,也暂时没有危险:所有的凉人都在疯狂的抢水,在死亡面前,没人还记得什么任务。 

这次甚至连真正的孙悦出现都无法喝退他们,对干渴的恐惧已经压倒了这些人对死亡的恐惧,数不清的尸体倒在孙悦面前,却再无震慑之力,在他们眼里,死去的同伴已经什么都不是,而死亡对自己也已经不是惩罚,而是解脱。 


有人拖着濒死的身躯眷恋地看着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摸到的桶,有人正在狂饮中,看到来袭的刀光,竟不躲不闪,任凭利刃加身,也要咽下那一口水。 


这情景让闻讯赶来的承嗣感到深深的无力:他们面前的已不是军队,而是一群疯狂的、饥渴的野兽。 

双方都没了战马,凉军甚至一半没有兵器,只如街头斗殴一般胡乱挥舞拳脚,甚至紧抱着对方拼命用牙齿撕咬,这可笑的行为,此时此刻却只让人感到彻骨的恐怖。 


这群野兽铺天盖地而来,向左向右都看不到尽头,毫无作战章法,毫无进退协作,却让人束手无策。 

因为他们的人手实在太少了。 

五十几个士卒,加上孙悦和承嗣,几乎已经是他们所能动用的全部兵力——在这样的拼杀下,所有智谋与把戏都不再有意义,只剩下硬拼一途。 

杀了这个,那边已拦不住;挡下那个,这边已经抢走了许多匹骆马。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尚存活的凉人才渐渐撤走。 

承嗣双眼通红,他已拖着伤腿亲手杀了不下十人,然而想要追击时,却总被人缠住,直到将这一批人料理干净,逃走的人早已不见踪迹。 

只留下狼藉的现场,与横七竖八、绵延堆叠的尸体。八百余具尸体。 

血迹渗入黄沙,人命迅速蒸发。 

承嗣疲惫地抹了一把脸,看了一眼远处的孙悦。 

己方并无多少伤亡,而凉人在少了如此多的兵力后,也无法再组织起有威胁的攻击,这必定已经是最后一次。 

但,不管除掉了多少敌人,都无法掩盖那个让人心惊的事实:他们所剩的水,已经不足以支撑到走出流沙海的那一日了。 

* 

第四十二日。 

“下一个。” 

“下一个。” 

一个一个老人蹒跚着脚步离去,等待的队伍还很长。 

承嗣也在队伍中,与其他人一样领了今天的份,缓缓走开。 

一个幼童排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他的左脚,然后吃力地抱着自己的水囊,赶了上去。 

“大哥哥,你的脚还没好啊?” 

承嗣回过头,只见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毛头正仰着脸看着他。 

孙悦所给的手杖早已丢了,他不敢以伤腿用力,走路的姿势稍有些怪异,或许引起了这孩子的注意。 

他摸了摸这孩童的头,看向那几条队伍。 

每两天,每人能分批次领到一袋水,幼童不减份额,占据了所有逃难人数将近四分之一的孩童,或许是眼下所有人中活得最无忧无虑的。 

自从那天的袭击过后,水源便不再分散在各分队,而是被集中起来,统一管理和发放,士卒也不再守在队末,而开始护卫在这些最珍贵的东西周围。 

这样或许还能再撑个十日左右。至于十日之后…… 

按照最初的计算,他们本该在五十余日后抵达,然而眼下,承嗣似乎已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 

他安静道:“是我害了你们。” 

那幼童却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衣服道:“大哥哥,你不记得石头了?你在石头家里住过~” 

沉闷的氛围被打破,承嗣面对着这孩童,也忍不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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