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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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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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间终年睡着一个垂死者的黑房间居然没有散发出丝毫难闻的气息,反倒淡淡地飘出一个净洁的人体才可能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爷爷几十年时间里无言无语地端着水盆,把他的生命—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    
    东房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听到了爷爷走出院门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那儿?”    
    马水清说:“别管他。”    
    我打牌时,总是在倾听爷爷归来的脚步声,然而直到我觉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觉了,也未见爷爷回来。    
    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终于说:“不玩儿了。”就拿了手电,要出门。    
    “去找爷爷?”    
    他不吭声地往外走。    
    我跟着他。    
    穿过—片庄稼地,便是马水清母亲的坟。坟在马水清家的地里。人家的地里都种了庄稼,马水清家的地里却种了一片柿子。    
    这些柿子,有爷爷栽下的,有马水清栽下的。现如今已是—片可爱的柿子林。    
    林子里摇曳着一盏马灯。    
    我们走进林子里,看见马灯挂在树丫上,爷爷疲惫地坐在柿子树下。    
    “爷爷,你怎么坐在这儿?”我问。    
    “三呆子不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爷爷扶着树匣慢地站起来。    
    “就让他们偷吧。”我说。    
    “全偷了也不要紧,反正也是让大伙儿吃的。可他们偷的时候太慌张,净糟踏树。看看那边那棵,那么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说。    
    爷爷不动。    
    “回去吧回去吧!”马水清有点不耐烦。    
    “让他们偷吧。”爷爷说着,把马灯摘下来,“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马水清说。    
    爷爷犹豫着。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马水清对爷爷总是很不客气地说话。    
    “你们早点回来。”爷爷说完,拎着小马灯,走上了庄稼地里的田埂。    
    马水清用手电往枝头照了照,只见光柱里尽是一个—个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马水清说。    
    空气里,散发着甜丝丝的柿子味。    
    马水清带着我,在柿子林里走了—遍后,没有显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马水清留恋这片柿子林。每次回吴庄,他总要到柿子林里来坐一坐。几年之后,春季的一天,几个小孩放火烧头年留下的枯草而使这片柿子林化为灰烬时,马水清仿佛被烧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并且从此很少再回吴庄。    
    我陪着他在柿子林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变得很凉了,他才说:“回家睡觉吧!”    
    那时,正有一牙月亮挂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时,爷爷早已将洗脚水为我们准备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着,在等着我们。我知道,在我未出现之前,他早就是这样每天晚上给马水清打好洗脚水,然后等马水清洗完脚再把盆端到院门外倒掉的。我对爷爷承担了—个老奴的形象时感悲哀,同时对马水清很不高兴。然而在马水清看来,这—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非但没有半点对爷爷的感激之隋,相反,总是对爷爷很不好。他只是看着爷爷不停地在家中为他干活。我发现,爷爷还生怕惹他不高兴,因此,尽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毕竟老了,脑力不够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是很难让马水清满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马水清的冷脸和听着马水清的呵斥。若是我来吴庄,马水清就会收敛一些。    
    爷爷知道,有我在,是绝不会让他去倒洗脚水的,就进东房去休息了。    
    我们睡下后,马水清总也睡不着。而这时的东房里,总传来爷爷的咳嗽声。我能感觉到,爷爷怕马水清对他的咳嗽声不快,是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或尽量压抑咳嗽声的。马水清终于爆发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说:‘爷爷忙坏了。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他将背对着我睡了一阵,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会儿,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门口望那条大河。    
    我说:‘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帮子,我躲闪了。就听他说:“我们往北庄去吧。”    
    “发什么神经,都几点了?”    
    “你不去,我去。”他说着,就真的走了。    
    我只好又跟着他。    
    吴庄实际上分两个庄子,一为南庄,一为北庄。南庄小,北庄大,中间隔了差不多一里地。这里的人叫北庄又叫“大庄子”,商店、学校等都在北庄。    
    此时,月亮已经升高,安静地照着村庄与田野。    
    “这么晚了,你去找谁?”    
    “不找谁。”    
    “不找谁去干什么?”    
    “随便走走。”    
    马水清没有随便在大庄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东头的小学校。    
    小学校在—个大院子里,早已关了大门。夜深人静,大院深处却传来—缕微带幽怨的箫声。这箫声在秋天的夜晚显得很是纯净,仿佛由这世界上别无声响,也就只有这一缕箫声了。    
    大门口有十多级台阶。我们走上去,往大门里看了看,见一片黑暗中,只有一间挂了窗帘的屋子亮着灯。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阶上坐下来。    
    一只受了惊动的乌鸦,从离台阶不远处的—棵树上飞起来,飞进黑暗里。    
    “天实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说。    
    马水清这才站起来,心情颇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小学校。    
    路上,我问道:“你说这箫是—个男的吹的还是—个女的吹的?”    
    马水清说:“是一个男的吹的。”    
    我说:“我觉得像一个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云,月亮正暗淡下去。


第一部分柿子树(4)

    第四节    
    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濛濛的天空。    
    “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    
    “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    
    “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测了—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    
    我们连忙坐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天—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狗日的路!”我们在这“狗日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抵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头望着他。    
    “谁让他去割肉的!!”    
    “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    
    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    
    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    
    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    
    我点了点头。    
    “没事的。”爷爷想挣扎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    
    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    
    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    
    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    
    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着爷爷。    
    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    
    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    
    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    
    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诊室。    
    我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    
    我摇摇头。    
    爷爷—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块—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串泪珠来。    
    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    
    “上哪儿去?”他问“给爷爷找点水喝,他的嘴唇焦干。”    
    “到食堂去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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