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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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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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陶卉跟我要了一毛钱买了针和线,然后又把我的裤子要了去,把裤裆与裤脚缝好了。她的针线活很不错。    
    后来的几天,我们天天去外滩。因为我有—个固执的念头:这是上海最值得看的地方,邵其平也们肯定会到这儿来的。我知道这个念头很愚蠢,但却不肯放弃。我总让陶卉待在—处,然后自己吹着瓷鸟,在南京路—带的外滩溜溜达达。有时,我想:我这么吹着瓷鸟,会不会让人生疑?因为这太有点像打暗号了,太有点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务接头失败后的等待了。当我感觉到有人用眼睛瞟我时,我真的觉得有人在怀疑我了。但见那人走开后,便又在心里笑话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于是更肆无忌惮地吹着瓷鸟,继续溜达。    
    这天下午,我正吹着瓷鸟往十六铺方向走,突然听见陶卉叫:“啉冰,你听!”    
    我站住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有鸟鸣。但只听到一两声就再也听不到了。我把我的瓷鸟使劲吹响,并往前跑去。    
    前面又响起了鸟鸣,并且是许多鸟鸣!    
    我和陶卉都站住了,我把瓷鸟吹得更响。陶卉也不再顾及—个女孩应有的矜持,鼓起腮帮子,吹得弯下了腰。    
    一片鸟鸣朝我们逼近,仿佛真的有一群鸟朝我们飞来。    
    我和陶卉—步一步朝前走去。    
    一面旗帜在我们的前方飘动。    
    “我们的旗子!”陶卉用双手握住她的瓷鸟,望着前方。    
    “油麻地中学的旗子!”我看得很真切。    
    我们的旗子已经破烂,像烂布条在空中飞扬。    
    首先到达我们面前的是邵其平。他像捕捉—种稍纵即逝的幻影一样冲上来,一手抓住我的右手,一手抓住陶卉的左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索索发抖。我听到他在不住地说:“我不敢相信!    
    我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然而,我不能不相信:在我面前站着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夏莲香……    
    我回到了男生中间,陶卉回到了女生中间。我和她眼中皆汪满泪水。    
    我第一次领会了“世界真小”的意思。    
    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他们都未能上船,是两天后才上船的。因为丢失了我和陶卉,这些天他们一直焦急着,尤其是邵其平,更是吃睡不宁。因为陶卉和我,都是由家里的大人亲自托付给他的。他们也一直找我们,天天去十六铺船码头。    
    后来,我发现丁玫不在了,忙问:“丁玫也丢了吗?”    
    姚三船说:“她没丢。那天,在延安西路遇到高中部的串联队伍,那个王维—让她跟他们去北京,她就跟他们走了。”    
    马水清不吭声,站在一旁照小镜子。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觉得马水清的情绪一直不高。我从谢百三那儿又知道了—件事:马水清去他父亲那儿只待了半天,就回来了。    
    于是,我便常常与马水清在一块儿。    
    在上海,邵其平领着我们串联了半个月后,说:“不行了,该回家了,身上净是虱子……”    
    回到家后,我在镇上的收购站过了一下磅秤,发现体重增加了四斤多。


第二部分蓝花(1)

    第一节    
    夏莲香是班上发育得最快最好的—个女孩子。当我们不少人还未长成,细溜溜,宛如一根根猪尾巴时,她已经是—个长得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孩了。她的胸脯和臀部几乎是—天—个样地丰满起来的。她走路的样子也已经很有几分味道了。就连她说话时的声音、语调以及嘴形,都使我们感到有点异样。她有时用一种似醉似睡又仿佛是被明亮的阳光刺了的眼睛默默地看人。那种目光使我们这些男孩的心微微有点慌张,总是禁不住她看,很快地又将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其他的物象。    
    不知为什么,她是那样地喜欢蓝花。如今,当我再回想起蓝花时,就觉得她戴蓝花是有道理的:她的头发很黑,肤色很白,蓝花与这黑的头发、白的肤色相配,确实是和谐的,并去掉了那个年龄的女孩所特有的浅显和孩子气。蓝花还能给人—种安静的和浪漫的、梦幻的、遥远的感觉。当然,她那时这样做,也只仅仅是出于一个女孩子的天然直觉,如此而已。    
    夏莲香喜欢杨文富,这一点让人不太想得通。    
    杨文富的个头细长,像根铅笔;两只眼睛很小,但很亮;牙出奇地白,很细密,像女孩子的牙,吃胡萝卜时,就看见那牙亮闪闪地往下切。他干什么事情都很仔细。他的作业没有一丝涂改,并总是打着一弯弯红钩。我的课本往往半学期就成碎片,到了期末就有可能无影无踪,不得不寒酸地与别人合用一册。而此时,他的课本还像新发下时那么干净和完整。据说,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他所有的课本,竟无—册损坏,都很完美地保留着。    
    他很小心地穿着他的衣服和他的鞋。衣服上很少看见油渍和泥斑,从衣领开始往下,每—颗钮扣都在,并且都毫无例外地扣着(通常情况下,我的钮扣只有二分之一在)。我—个月要穿破两双鞋,而他的一双球鞋,在穿了两年之后,居然没有一处破烂,让人觉得他是穿着鞋在床上躺了两年。我们不太愿意与他来往,因为他总是—个人吃东西,绝不肯分—点给别人。如果你欠他—分钱,他会在—天里想方设法提醒你两三次,甚至追在你屁股后讨要,说他等着要用。他倒也不怕孤寂,当我们在室外玩耍时,他总—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写日记。他有—个很厚的日记本,已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杨文富的父亲是个地主,而夏莲香的父亲当年则是他家的一个佃户。但这两户人家在当年似乎并非是一种残酷得吓人的关系。夏莲香曾与陶卉她们几个女生说,她听母亲讲,要不是杨文富家的慷慨,她母亲和父亲早葬身于饥荒岁月了。夏莲香是与杨文富—起长大的——这大概是夏莲香与杨文富关系密切的—个原因。当女生问夏莲香为什么星期六下午回家总在桥头等杨文富时,夏莲香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小时候,我就等他。”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家离油麻地镇十多里,快到邻县境内了。    
    杨文富心细,动作也就慢—些,因此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夏莲香先走出校园,然后在宿舍后面的桥头树下等杨文富,与他—起往家走。一路十多里,净是荒野,很少人影,遇到日短的冬天,他们还得走—会儿夜路,因此,我们各自在心里都有—些不光明的想像与猜侧。    
    刘汉林似乎很在意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关系,星期六下午,总是对我们说:“夏莲香又在桥头等杨文富了。”马水清说:“你是看不过人家,想她跟你—块儿走。”刘汉林恼了,就去追打马水清。


第二部分蓝花(2)

    第二节    
    一支支串联的队伍如同远去觅食的鸦群于日暮时归来那样,陆续回到了油麻地中学。在大世界里走了—遭,—个个皆有了异样的心思和神情。从乡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预感到了,往后的日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便—个个用兴奋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学生们。我们确实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春天的猫闹得慌。高中部的学生很快就动手了。    
    高三(一)班的—个男生将物理老师的帽子从秃头上抓下来扔在地上,“狗娘养的资本家的秃儿子!”另一个男生就把帽子捡去,背冲女生们往帽子里撒了一泡尿之后,又湿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师的脸上,嘲弄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抛物线!”    
    镇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们也嚷嚷着要造反了。    
    初中部的势头不及高中部的猛,乔桉颇为扫兴。他在教室里走,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脚将一张凳子踢倒了。觉得心里还是不快,又将一张课桌推翻了。他咬着牙,手抓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将刀尖深深地扎入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前划着。王儒安正巧路过这里,见这番情景,直觉得乔桉不是用刀子在划乒乓球桌,而是在划他的皮肉。可他又不便发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乔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进—只小铁桶,找了—把排笔,在干干净净的墙上乱涂乱抹,仿佛一口气要将油麻地中学整个弄成腌臜不堪的样子。一直跟着他的王儒安终于发作了,一把将乔桉手中的笔夺过扔掉,并踢翻了墨汁桶。乔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上来抓住王儒安,以自己为轴心旋转起来,王儒安体轻力薄,跟着旋转,速度快时,竟然双脚离地。乔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乔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说:“你以为你还是校长哪?”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    
    我们都有直觉:乔桉肯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天,杨文富很惊慌地问我们:“谁看到我的日记本了?”    
    问谁,谁都说没看见。    
    杨文富就一个桌肚一个桌肚地找。    
    坐在讲台上椅子里的乔桉突然说:“别找了,你的日记本在我这里。”    
    “你为什么拿我的日记本?把它还我!”    
    乔桉一拍桌子,“滚你妈的蛋!还你?还你个狗屁!你日记里都写些什么了?啊?”    
    “我没有什么。”    
    “没有写什么?你再想想!”    
    “就……是没有写什么。”杨文富完全蒙了,那木呆呆的亦很没把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连有没有这样—本日记本都不能肯定了。    
    乔桉走上讲台,把那本日记本高高举起,向我们通报:“杨文富特反动!”    
    杨文富的日记本已被乔桉仔细看过,乔桉在上面画了许多红杠。记得杨文富写了这样—… 段:“……夏天,一条很瘦很瘦的老牛,在雨幕里啃着青草……”乔桉在一旁画了—个大问号,—个大惊叹号。批判杨文富时,乔桉说:“地主柳子杨文富,诬蔑贫下中农养的牛!”并责问杨文富,“难道你们家原先养的牛是很肥很肥的吗?”杨文富不及思索,竟然脱口而出:“是的,我们家原先养的牛很肥很肥。”于是挨了乔桉一脚。    
    杨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来。乔桉们天天围攻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乔桉嫌他话说不清楚,就让他写下来再念。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向我求教用一个什么标点符号。他念得也很认真,像朗读课文。这使乔桉们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并向他发狠,要揪他到镇上示众去。他一听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擦着擦着,竟忘了这是在批斗他,而把乔桉们的行为看成了平素那种—般的欺负人,竟然恼火起来,要跟乔桉们打架。直到挨了几脚,被骂了几声“地主狗崽子”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罪人,于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了下去。乔桉们累了,就让杨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从凳子上扑倒下来,把脸摔破了。    
    一直沉默的夏莲香跑过来,将杨文富扶起,并把寻块干净的手帕掏出来,给他擦去血迹。    
    杨文富便“呜呜呜”地哭起来。    
    —千男生责问夏莲香:“你为什么跟他好?”    
    夏莲香忽然变得很凶,—把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说:“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么着吧?!”    
    那是个瘦小的男生,被夏莲香勒得光张嘴喘气,亏了乔桉过来掰开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脱。    
    乔桉警告夏莲香:“你要有觉悟!”    
    夏莲香却就不觉悟。杨文富吃完饭,她居然帮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门外,听着教室里的动静——乔桉们在逼杨文富交代问题。当乔桉们要求杨文富历数他父亲的罪恶时,夏莲香居然站在窗口,双手各抓住一根窗条大叫:“他父亲不坏!”    
    两天后,杨文富病了。他躺到了床上。他的庞本来就小,现在则显示得小如蟹壳,不禁使人生出几分怜悯来。    
    这天早晨,夏莲香回家去了。当天,杨文富的母亲在夏莲香的搀扶下,拐着一双小脚,提了一只盛了猪肝汤的暖水瓶看望杨文富来了。    
    杨文富馋了,闻见猪肝味,病去了—半,坐起来,双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猪肝汤。我们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后来,杨文富的脸渐渐没有了,就见—只碗扣在他脸上。这只碗在他脸上扣了很久。后来,见他将碗歪斜着举起来,很耐心地等着碗中残留的汤慢慢地流下。最后两滴汤,似乎如叶上两颗不饱满的露珠,在碗边停留、颤动了很久,才总算有了点力量,浑浊地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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