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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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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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傅绍全—起常去秦启昌那儿。秦启昌是外来干部,家在县城边上。在养鸽方面,秦启昌的知识多得使我们都感到羞隗。    
    在未认识秦启昌之前,我们玩鸽子可以说是瞎玩。我们甚至还不知道天下的鸽子可分为“观赏”与“放飞”两大类。我们玩的鸽子,都是—些并无太高欣赏价值的欣赏鸽,是—些土种鸽子。这种鸽子身体小,脑袋小,鼻孔小,叫声不壮。我们头一回在秦启昌那儿见到了“放飞鸽”,即那种叫做“信鸽”的鸽子。当时,其心情犹如择马者在见过无数匹平庸的马之后,忽地见到了英俊的千里马。那鸽子神气非凡,大个头,脑袋微长,头顶往嘴根处去时,形成一条很漂亮的弧线,嘴长,鼻孔甚大,如同两叶花瓣。叫声尤为动人,声壮,浑厚,如从大瓮中流出来的—般。是一对,雄的一只为瓦灰,雌的一只为雨点,脚上有镯,羽毛很密,风吹不透雨停不住似的。秦启昌告诉我们,雄的那一只,曾飞过五百公里,只三个小时便归巢了。当问起我们的鸽子能否放飞时,秦启昌—笑:“飞出去三里地,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有点为我们的鸽子感到害羞,想找回来—点,说:“如果你的这对鸽子是白颜色的就好了。”秦启昌说:“又外行了!这类鸽子,多为灰色和雨点,也有绛色的,白色的很少。白色的在天上飞显眼,容易遭鹰打,识路性能也差。”我们都无话可说。现在,我们不是常在铜匠铺里了,而是常在秦启昌这里。他也是个大闲人(民兵工作一般在冬季闲时进行),很乐意我们与他泡在一起。傅绍全常被他母亲派来的小莲子找回家,说有人在等活儿。    
    我托秦启昌从城里买了一对鸽子。他倒也说实话:“这不是纯种信鸽,是信鸽与草鸽子杂交的,叫‘半吊子’。你的钱根本买不到一对真正的信鸽。”    
    傅绍全做了铜匠活,收了钱,不再如数交给母亲,扣留了许多,凑足了—笔钱,托秦启昌从城里买回一对真正的信鸽。    
    但我们还是什么鸽子都玩。玩鸽子的人在某一个阶段,贪的是量多。傅绍全通过各种渠道,使自己的鸽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壮大起来了。五颜六色的鸽子在天上飞,遇到好阳光,在人头上一过,地上就如同遮在了树荫下,斑斑点点的。落下时,鸽翅带风,“呼啦啦”地响,像满地干燥的梧桐叶遭了风吹。每当庞大的鸽群如云彩一般飘游在天上,傅绍全总是久久仰望,似乎连灵魂都得到了满足。    
    这也是—种力量,—种美。秦启昌也情不自禁地常常去仰望傅绍全的鸽群,还几次光顾傅绍全的鸽舍。    
    傅绍全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鸽子。拴住他全部心思的便是一个念头:“扩大,再扩大我的鸽群!”    
    傅绍全的贪心似乎永不能满足。他有—把弹弓。这样漂亮的弹弓我以后再也没见到过。它是他利用他的手艺、他铺子里的材料精心做成的。弓架是用一种具有柔性却不易变形的钢条烧红后弯曲而成,把手缠了铜丝。他将铁条截成两厘米长短的小铁块做成弹子。如果将弹弓的皮筋拉足了,弹子穿进空气,就听见呜的—声响,仿佛枪子儿一般。他就拿了这把弹弓,走出油麻地镇,到外面的田野上或打谷场上去射击他认为好看的别人家的鸽子。    
    他能百发百中。但他都不打鸽子的要害部分,只是将它们打伤,使它们不能起飞。在他家的鸽群里,总有一两只尚未完全养好伤或是永远也不可能与正常鸽子—样飞翔的伤残鸽。    
    庞大的鸽群还引来了过路的别人家养的、孤独的或零散的鸽子。    
    最后,这群鸽子多得连傅绍全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了。    
    他完全不把手艺放在心上了。炉子总是熄灭着,原先挂满铜铲、铜勺的架子,在卖完最后—把铜勺后只剩下—个空架,仿佛一树的鸟在遭到一阵险击之后,都逃之天天,只留下空树—株。    
    人家送来的活儿,他总不能按时交,一再延宕。他用谎话搪塞索活儿的人家。人家说:“小傅大爷,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的喷雾器修好?你说定个时间吧!”他说:“明天上午十点。”第二天人家来了,却不见他人影,左等右等把他等回来了,他却说:“你下午再来吧。”我亲眼目睹一位顾客向他索取—把铜喷壶,竟登门十多次,最后人家没办法,索性坐在他家门槛上等。他却仍然去用薄铜片做他的鸽哨,并不去焊接那口漏水的铜喷壶。天将晚,他赌咒发誓说:“明天上午九点你来取,不给你修好,我是王八蛋!”把人家哄走了。第二天,人家依然未能取到。人家摇摇头说:“我认识你傅大爷了,这铜喷壶就让它漏着吧!”说完拿了漏铜喷壶回家了。还有的干脆说:“我这腿也跑细了,不跑了,东西也不要了。”也有不想修理,想将东西取回去却永远也取不回去而走了的——东西早不知被他弄到哪儿去了。我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他拿了张三的东西垫给了李四而造成的。比如李某来取锁,几次取不着,又来了一次,正见有一把修好了的锁,说:“我那锁虽比这把好,我也不要了。”便拿了这把锁走了。这把锁的真正主人张某来要锁,他只好又把给王某修好的锁给了张某。得过且过,挨过—天算—天。    
    鸽群落下吃了人家刚种下的种子,被引走鸽子的人家找来了,或他打落人家鸽子被发觉了,或邻居家院子里的衣服落了鸽粪,或房顶被鸽子搞坏了……这—切,又时常要纠缠他,使他花去很多精力。    
    对面的卓四,—边往油布上刮剃须刀一边说:“这傅家的铜匠铺要败在傅绍全手里!”    
    傅绍全的母亲就常常向人家道歉,并许多次咒骂傅绍全。傅绍全对母亲的斥责只是拧着脖子,紧闭双唇,眼睛乜斜着,冷冷地听着,从不正眼看母亲一眼。    
    每逢这时,我就很尴尬地低着头,或不出声地走开去。    
    周村有个江南蛮子,早在两个月前送来一把铜锁让傅绍全修,在连取五次之后,不依了。他跳了起来,说要砸铜匠铺子,蛮子说话哇哇的,并且喉咙很尖很响,招来了许多人围观。—些与蛮子有同样遭遇的人便在人群后面搭腔,也说傅绍全的不是。    
    这地方上的人有点怕蛮子,而且这个蛮子的样子长得又有点凶,便没有—个出来帮傅绍全说话的。傅绍全也有点怕了,连忙让我去把鸽舍上的那把铜锁取来。他把铜锁塞给那蛮子,“走吧走吧!”    
    蛮子—看锁,“这锁不是我的!”    
    傅绍全说:“这锁比你的那把好!”    
    “好我不要,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一把!”    
    傅绍全小声骂了一句,转身进屋,在抽屉里、盒子里找锁。    
    我心里很清楚,傅绍全纯粹是装模作样,那锁早被他给了另一个人了。他找得还很仔细,仿佛连他自己也相信了,那锁—定能找出来。    
    锁当当然是找不出来的。    
    蛮子跳进铜匠铺,挑起铜匠担子就要走,被傅绍全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死死拉住了。傅绍全骂出了声,又大吼了一声:“蛮子!”    
    “你还骂人!”蛮子抢了一根扁担,身子—旋转,把傅绍全家饭桌上的碗盘全都扫落在地上,打得粉碎,流了—地菜汤。蛮子丢了扁担,又一蹿,出了门,转过身来朝门框连踹三脚,把门框踹得出了墙,歪歪斜斜的,差一点倒下来。然后一甩手,扬长而去。    
    小莲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傅绍全操了—把钻去追赶蛮子,追了一阵未能追上,嘴里—路骂着蛮子回来了。    
    人群散了。    
    我帮着傅绍全的弟弟傅绍广和大妹妹玲子收拾屋子。    
    傅绍全的母亲流着泪,指着傅绍全,“你这不学好的东西!”    
    傅绍全梗着脖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边。    
    “指望着你的手艺,养活你兄弟妹妹呢!你整天玩鸽子,你就玩不死呢!……”    
    傅绍全说:“本来就不应该我养活他们!”    
    “谁养活?你在家里最大!……”母亲又流了一阵泪说,“你个死不了的,你这样子,对得起你老子吗?”    
    傅绍全拧着脖子,在鼻子里哼了—声。    
    他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发紫,跺了一下脚,“你个畜生,早知道这洋,生下你就把你淹死在马桶里!”    
    傅绍全掉头道:“怎不淹呢?淹呀,淹呀,我还不想活呢!”    
    他母亲指着门外,“出去,滚出去,你不要回这个家了,死在外面就好了!”    
    傅绍全真的走出门外。    
    我连忙扶住他母亲,“大妈大妈,别生气,别生气呀……”    
    来了两个老邻居,把他母亲劝上了阁楼。    
    我出去找傅绍全,天快黑时,才在远处的河边上找到他。他坐在河边上,两眼呆呆地望那河水寂寞地流淌。那只黑凤头,站在他弯起的膝盖上……


第二部分铜匠铺(5)

    第五节    
    傅绍全的铜匠铺很少再有生意了,人们在说着“傅绍全不学好”的同时,把活送到了远处。小铜匠既然背弃了他们,他们目然要毫不留情地背弃小铜匠。    
    傅绍全有了一种失落感。但这失落感很不经久甚至很不清楚地在他心头—拂而过,并未使他有多深的感受。既然没有活儿,就更将心思用在了玩鸽子上。他玩鸽子有点疯狂,甚至有点变态。他整天地与他的鸽群纠缠在一起,还不时地有一种情喜。鸽的啄食,梳翅,求偶,厮打,建巢,下卵,趴窝……所有这—切细节与动作,皆给他乐趣。他陷在恋鸽的情结之中,完全不能自拔。鸽子花费了他许多精力。他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比以前更瘦,脖子更长,眼睛常糊满眼屎。他最爱看的是鸽子的翱翔。他将它们轰起,让它们飞上空中,然后看它们的盘旋,它们的急速上升,它们的如同折断桅杆的倾斜,它们的展翅滑行,它们的徐徐沉降。他愿意整天去看这些情景。因此,他常爬到屋顶上,脱掉衣服,抓在手中挥舞,不让鸽子们落下来,直到鸽子们飞累了,不得不落在镇子后边的田野里。    
    累了,他就睡觉。—觉能睡近二十个小时。当母亲知道我常与他在一起时,便说:“他不学好,你少跟他在一块儿!”而我,当整整—个白日下来,天已黑下时,从他家出来,路上会在心头微微—震:我真的也有点不学好了吧?但第二天我还是去找他——学校里空空荡荡的,我不知我自己应该去哪儿,应该做些什么。    
    这天上午,我来到傅绍全家。他家的门虚掩着,我想他还在睡觉吧,就推门进了屋。摸到了他的房间,见他不在,只好就出来找那只黑凤头玩。黑凤头也不在。我想,它可能飞到阁楼上去了——它常往阁楼上飞。我便顺着那个狭小的木结构楼梯往阁楼上走当我已经快要走到阁楼门口时才忽然想起:傅绍全的妈妈在不在?我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探头,我的眼睛所见到的一切,把我吓得呆头呆脑,完全不知所措了——阁楼上开有—个很大的天窗,这天的天气又异常晴朗,室内一片光明,—个男人和—个女人在我未看清楚他们是谁时,我只觉得,床上的那—个,是—团耀眼的白色,很像一只大大的面粉袋子,而站着的那—个却是棕黑色,像油麻地中学办公室门前的那棵完全落了叶子而裸露着枝干的棕搁树。    
    他们的姿势很可笑。他们组成了一幅图画。这幅图画使人联想到在油麻地镇上总能见到的那个卖泥壶的老头,用力地推着那辆独轮车。    
    床在撞击下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瞧见了床上傅绍全的母亲于乱发中闪现出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只有眼白,但又分明是有神情的,那神情怪怪的,像个托钵要饭的人伫立在人家门口乞食时的目光。    
    霍长仁忽然凶起来。那凶样子,突然使我害怕了——我在黑暗里忽地联想到了那个夜晚他挥舞大刀砍人脑袋的形象。他喘息着,并在嘴里骂骂咧咧,骂得很难听,完全不像他平时衣冠不整洁的样子。    
    我想立即走开去。可又十分害怕这时弄出声响来。我感到胸口发闷,特别想张大了嘴喘息。就在我欲要用脚试着往后退时,我听见了一种沉闷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傅绍全的母亲深深地叹息了—声。那声音如同从深不见底的渊底发出的。    
    霍长仁在离开床上的肉体时,我听到了—声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很像是从一只空玻璃瓶的瓶口—下子拔出软木塞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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