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青铜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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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青铜时代 --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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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二节


在故事开始时,我提到有个刺客(一个亮丽的女人)来刺杀薛嵩。据说此人在设计狙杀计划、设伏、潜入等等方面,常有极出色的构思,只是在砍那一刀时有点笨手笨脚;所以没有杀死过一个人。她也没能杀死薛嵩,只砍掉了他半个耳朵。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个女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薛嵩,而是红线。只是因为被薛嵩看到,才不得不砍了他一刀。后来她再次潜入薛嵩的竹楼,这回不够幸运,被红线放倒了。这件事很简单:红线悄悄跟在她身后,拿起敲脑袋的棍子(这种东西这里多得很)给了她一下,就把她打晕了。等到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木头枷住,躺倒在地上,身前坐了一个橄榄色的女孩子,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带子,坐在绿色的芭蕉叶上。这女孩吃着青里透黄的野樱桃,把核到处乱吐,甚至吐到了她身上;并且说:我是红线,薛嵩是我男人。那女刺客蜷起身子,摇摇脑袋,说道:糟糕。她记得自己挨了一闷棍,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头晕,后脑也该感到疼痛,但实际上却不是,因为那个棍子做得很好──这个故事因此又要重新开始了。但在开始之前,应该谈谈这囚车为什么没完工。照薛嵩原来的构思,完成了囚笼就算完成了囚车的主体部分。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主体部分是那对车轮。笼子这样大,车轮也不能小。按薛嵩的意见,车轮该用柚木制造;但木材不够了,又要上山砍树。但红线以为铁制的车轮更好。经过争论,红线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他们就打造轮辐、车轴,还有其它的零件。做到一半,忽然想到连轮带笼,这车已是个庞然大物,有两层楼高,用水牛来拖恐怕拖不动。于是又想到,由此向南不过数百里,山里就有野象出没。在打造车轮的同时,他们又在讨论捕、训、喂养大象的事。他们做事的方式有点乱糟糟,就像我这个故事。但是可以像这样乱糟糟的做事,又是多么好啊。
在这个乱糟糟的故事里,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我行动迟缓,头脑混乱,做事没有次序。有时候没开锁就想拉开抽屉,有时没揭锅盖就往里倒米。但那个自称是我妻子的女人并不因此而嫌弃我。现在就是这样,我乱拔了一阵抽屉,感到精疲力尽,就坐下来,指着它说:抽屉打不开。她走过来,拧动钥匙,然后说,拉吧──抽屉应手而开。我只好说:谢谢。你帮我大忙了。这是由衷的,因为刚才我已经想到了斧子。她从我身边走开,说:你这都是故意的。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你想试试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这就是说,我故意颠三倒四。假如她不是我老婆,就会感到不耐烦;假如是我老婆,就不会这样。所以,结论是:她是我老婆,虽然我自己想不起来了……她想得是有道理的。我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她又折了回来,一把搂住我的头,把它压在自己的乳房上,说道:你真逗……我爱你。然后把我放开,一本正经地走开。这件事的含义我是明白的:不是我老婆的女人,不会把我的头压在自己乳房上。所以,结论还是:她是我老婆。不会有别的结论了。白天的结论总是这样。晚上则相反。按夫妻应有的方式亲近过之后,我虔诚地问:我没有弄疼你吧?你还没有讨厌我吧?回答是:讨厌!你闭嘴!这不像是夫妻相处的方式。因为有晚上,我已经彻底糊涂了。我的故事又可以从新开始道:某年某月某日,在凤凰寨、薛嵩家的后院里,那个亮丽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脚各有一道木枷锁住。她的身体白皙,透着一点淡紫色。红线站在她面前,觉得这个身体好看,就凝视着她。这使她感到羞涩,就把手枷架在膝盖上,稍微遮住一点;环顾四周,所见到的都是庄严厚重的刑具,密密麻麻。身为刺客,失手被擒后总会来到某个可怕的地方,她有这种思想准备。但她依然不知人间何世。同时,因为这个刺客的到来,红线和薛嵩生活的进程也中断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把我引向何处。



我的故事从红线面对那个女刺客时重新开始。她对她有乐好感,就说: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房子。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招待客人,都从领他看房子开始。那个女刺客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自己脚上的木枷,说道:我走不动呀。红线却说:走走试试。然后女刺客就发现,那个木枷看似一体,实际上分成左右两个部分,而且这两部分之间可以滑动,互相可以错开达四分之三左右……总而言之,带着它可以走,只是跑不掉。那刺客不禁赞美道:很巧妙。红线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又说:你还不知道,手也可以动的。于是刺客就发现,手上的枷也是两部分合成,中间用轴连接,可以转动,戴着它可以掏耳朵、擤鼻子,甚至可以搔首弄姿。这些东西和别的刑具颇有不同,其中不仅包含了严酷,还有温柔。刺客因此而诧异。这使红线大为得意,就加上一句:这可是我的东西。借给你戴戴。那刺客明白这是小孩心性,所以笑笑说:是。是。我知道。这使红线更加喜欢她了。她引她在四处走了一遭,看了竹楼,但更多的是在看她和薛嵩共同制造的东西。特别是看那座未完工的囚车。在那个深棕色的庞然大物衬托下,那个女人显得更加出色。看完了这些东西,她回到那堆稻草上,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出了一阵神,才对红线说:你们两个真了不起。说实话,真了不起。红线听了以后,从芭蕉叶上跳了起来,说道:我去烧点茶给你──估计得到晚上才能杀你。然后她就跑了。只剩女刺客一个人时,她不像和红线在一起时那么镇定。这是因为红线刚才说了一个“杀”字,用在了她身上;而她只有二十二岁,听了大受刺激。
后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红线提了一铜壶茶水回来,还带来了一些菠萝干、芒果干。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下,拿起一把厚木的大枷说:对不起啊……我总不能把滚烫的茶水交在你手里,让你用它来泼我。那女人跪了起来,把脖子伸直,说道:能理解,能理解。红线把大木枷扣在她脖子上,把茶碗和果盘放在枷面上,用一把亮银的勺子舀起茶水,自己把它吹凉,再喂到她嘴里。如此摆布一个成年美女,使红线觉得很愉快。而那个刺客就不感到愉快。她想:一个孩子就这样狡猾,不给人任何机会……然而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事件的进程之中。在那个枷面上,只有一颗亮丽的人头,还有一双性感的红唇。当银勺移来时,人头微微转动,迎向那个方向……这个场景把我的心思吃掉了。
那个女人在院子里度过了整个白天。早上还好,时近中午,她感觉有点冷,然后就打起了哆嗦。后来她对红线说:喂,我能叫你名字吗?红线说:怎么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她就说:红线,劳驾你给我生个火。我要冷死了。红线斜眼看看她,就拿来一个瓦盆,在里面放了两块干牛粪,点起火来。那女人烤起火来。当时的气温怕总有三十八九度,这时候烤火……红线问道:你是不是打摆子?女人答道:我没有这种病。红线接着说下去:那你就是怕死;同时用怜悯的目光看她。那女人马上否认道:岂有此理!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哪能怕死?来杀好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红线继续用怜悯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过了一会儿,她又承认道:是。你说得对。我是怕死了;说着她又大抖起来。后来她又说:红线,劳驾给我暖暖背。火烤不到背上啊。红线搂住她的双肩,把橄榄色的身体贴在她背上。如此凑近,红线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与力士香皂的气味想仿,但却是天生的。虽然刚刚相识,她们已是很亲近的朋友。但在这两个朋友里,有一个将继续活着,另一个就要死了。



有一件必须说明的事,就是对于杀人,红线有一点平常心。这是因为原来她住的寨子里,虽不是总杀人,偶尔也要杀上个把。举例来说,她有一个邻居,是三十来岁一个独身男子,喜欢偷别人家的小牛,在山凹里杀了吃掉。这件事败露之后,他被带到酋长面前;因为证据确凿,它也无从辩解,就被判了分尸之刑。于是大家就一道出发,找到林间一片僻静之地。受刑人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毙命之所,并且再无疑问之后,就进入角色,猛烈地挣扎起来。别人也随之进入角色,一齐动手,把他按倒在地,四肢分别拴到四棵拉弯的龙竹上,再把手一松,他就被弹向空中,被绷成一个平面,与一只飞行中的鼯鼠相似。此时已经杀完了,大家也要各自回家。但这个人还没死,总要留几个人来陪他。红线因为是近邻,也在被留的人之中。这些被留的人因为百无聊赖,又发现那个绷在空中的人是一张良好的桌子,就决定在他身上打扑克牌。经过受刑者同意,他们就搬来树桩作为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为了对他表示尊敬,四家的牌都让他看,他也很自觉地闭着嘴,什么都不说。但是这里并不安静,因为受刑人的四肢在强力牵引之下,身体正在逐步解体,他也在可怕的疼痛之中,所以时而响起“剥地”一声。这可能是他的某个骨节被拉脱臼,也可能是他咬碎了一颗牙。不管是什么,大家都不闻不问。红线坐在他右腿的上方,右肋之下。伸手拿牌时,右手碰到一个直撅撅、圆滚滚、热烘烘的东西。她赶紧道歉道:对不起,不是有意挑逗你!对方则在牙缝里冷静地答道:没关系!我都无所谓!严格地说,那东西并不直,而是弧线形的,头上翘着;也不太圆,是扁的。红线问道:平时你也这样吗?回答是:平时不这样,是抻的──这就是说,假如一个人在猛烈的拉伸中,他的那话儿也会因此变扁。在牌局进行之中,大家往后挪了几次位子,因为他正变扁平,而且慢慢向四周伸展开来。后来他猛然喝道:把牌拿开!快!然后,他肚皮裂开、内脏迸出、血和体液飞溅;幸亏大家听了招呼,否则那副纸牌就不能要了。
后来,那位偷牛贼说:现在我活不了啦。你们放心了吧?可以走了。此时大家冷静地判断了形势,发现对方已被拉成了个四方框子。肠子、血管和神经在框内悬空交织,和一张绷床相似。像这个样子想再要活下去,当然多有不便。所以大家同意了他的意见,离开了这个地方。走时砍倒了几棵树,封锁了道路;这个地方和这个人一样,永远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由此,对杀人这件事,可以有一个定义:在杀之前,杀人者要紧紧地盯住被杀者,不给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在杀之后,要忍心地离去,毫不留恋。在之前之后中间,要有一个使对方无法存活的事件。对于这位偷牛贼来说,这事件就是被拉成床框。在这个杀法里,事件发生得很快。别的杀法就不是这样。举例来说,有一种杀法是把被杀者的屁股割开,让他坐在一棵竹笋上。此时你就要耐心等待竹笋的顶端从他嘴里长出来。此后,他就大张着嘴,环绕着这棵竹子,再也挣不脱……对于这位女刺客,则是把她的脖子砍断。要如此对待一个朋友,对红线是很大的考验。越是杀朋友,越是要有平常心。身为苗女,她就是这样想问题。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一件需要补充的事,就是对于让自己被杀掉一事,那个女刺客没有平常心。她对红线抱怨道:你看,我活着活着,怎么就要死了呢。此时红线趴在她的背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用舌头去舔她的发际,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是甜的哎。然后又鼓励她道:就这么甜甜的死掉,有什么不好。那个女人因此说道:我倒宁愿苦上一些。红线又把鼻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进了一个熟透的木瓜,或是波萝蜜的深处。她不禁赞叹道:很好闻。那个女刺客说:她倒宁愿难闻一些。最后,女刺客终于转过半个身子,朝红线抱怨道:你干吗要杀掉我!红线皱皱鼻子,冷静地答道:谁让你来行刺──这怪不得我。那女人因此低下头来,她也觉得这话不该说。


在这个女刺客被红线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没有穷尽一切可能性。这个女人的身体的质地像是一种水果。也许可以说,她像一个白兰瓜,但这种甜瓜在白里透一点绿,或是一点黄色;但她的身体如前所述,是在白色里面透一点玫瑰色。找不出一种瓜果来和她配对──应该承认自己在农业方面的浅薄。红线看着她的身体,总觉得把她一刀杀掉之后不会流出血来,只会流出一种香喷喷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因此她对杀掉这位朋友感到无限的快意。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刺客觉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总在转弯抹角地求红线放了她。后来,红线觉得不好意思直接推托,就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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