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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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花六照--梁羽生-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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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史通?杂说》上)的叙事文,都有学者认为其文字失之浮夸,有文胜于质的毛病呢。
甲:所以这就引来了现代文史学家刘大杰的评论,认为“这都是那些死守六经为文章的正统的迷古派的意见”,“他们所说的浮夸与文胜于质,正是中国散文的艺术的进步”(见刘著《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刘氏说的不无道理。
乙:可我从陈耀南的文章扯到了《左传》,你不嫌这个圈子兜得太大吗?
甲:我倒觉得你好像已经“入题”了。
乙:你终于看出一点眉目了。陈耀南这本《中国人的沟通艺术》,类别并非创作,而是古文今译,所举的例子,都是从《左传》、《战国策》、《国语》、《史记》等等古典名著中挑选出来的。陈耀南得兼“文”、“口”两才之美,自是得力于熟读这些名著之功。其实,甚至不必打开这本书,单单看书名的副题,也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甲:是啊,这本书书名副题是“锦心绣口笔生花”,说的当然是和语言文字有关的艺术。陈耀南在这两方面都出色当行,难怪吸引你了,对吧?
乙:这正是我心中的答案。
甲:但你说的另一句话,却似有点语病。
乙:是哪一句?
甲:你说这本书依类别不能划为创作。其实翻译也是一种创作,或云再创作。翻译也需要心思,甚至有时可能比创作更花心思。没有他的精彩译笔,你自是可以读得懂原文,但许多年轻学子就未必啃得下那些古典名著了。何况,他也并非全部直译,还有意译和改写,还有补充说明,说明其前因后果。这些都是有助于读者了解的。总之,是否创作,不能机械划分,你同不同意?
乙:高见,高见。如此说来,“锦心绣口笔生花”这七个字,也可以用来送给陈耀南了。
甲:当然可以。你刚才不是提到有关《左传》的文质之辩么?陈耀南在该书的“导言”部分说到语言艺术时,他提出十六个字的准则,就比刘大杰说得更加全面。虽然他这十六字,并非专为论证《左传》的语言艺术而设。这十六个字是:“知己知彼,合情合理,有质有文,不亢不卑。”
乙:哦,原来你也看过这本书的,看得比我更仔细。该轮到我问你对于这本书的意见了,最好跳出学院派的范围。
甲:好,那就一跳跳到“今天”吧。你看我们所处的时代像不像春秋、战国时代,尤其像《左传》与《战国策》所写的那个战国时代?
乙: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记得好像是在四十年代初,中国内地出版的一本综合性半月刊,名称就叫做《战国策》。
甲:我的问题,不局限于中国,是就整个世界而言。
乙:今日世界像不像战国时代,我说不准。你说呢?
甲:那就再来一个时空跳跃,让孟子先说。春秋、战国在孟子口中,乃是“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的时代。古代的圣王,能让万众归心,靠的不是政治独裁,更非军事镇压,靠的只是道德力量。孟子说的“圣王不作”和庄子说的“圣贤不明”,往往被人相提并论,说的差不多是同样意思。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偶像和权威都已消失,也没有共同的价值观、道德观了。于是列国纷争,各行其是(失了共主,诸侯放恣);不是掌权的知识分子,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主张,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失了共识,处士横议)。这就造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
乙:这样说来,倒是有好有歹呢。
甲:春秋战国的时代,就学术思想而言,本来就是个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
乙:就算今日世界和春秋战国时代相似,却又和陈耀南的那本书扯得上什么关系?
甲:那本书说的虽是语言艺术,但其所举的事例,大部分却是发生于春秋战国这个时期。
乙:那又怎样?
甲:“古为今用”你懂不懂?
乙:哦,你是说陈耀南在借古讽今么?或者这只是你的意思呢。
甲:或者是吧。不过我作此想,亦是有根据的。
乙:什么根据?
甲:你翻开“导言”所举的例子仔细看看,有许多例子,说的不管是国家大事也好,是个人应对也好,你都“似曾相识”,可以用以喻今。
乙:好,我一定再三看看。但不管你猜对猜错,我都佩服你独到之见。
甲:不算独到之见吧,我只是依书直说。你可以多问问几位有学问的朋友,听听他们是否也有同感。
乙:我有一事不明,倒要先问问你。
甲:请说。
乙:你对陈耀南其人其书的了解,好像都比我深,为何还要特地跑来问我?
甲:客气,客气。我是想集思广益。
乙:如此郑重其事,真是小题大做。
甲:不是小题大做,是大题小做。
乙:吓,“大题小做”,什么意思?
甲:实不相瞒,陈耀南请我为他的书写一篇序,这可是涉及古代的语言艺术的,题目够大了吧?
乙:啊,他找你写序文,我还以为你们是尚未相识的呢。
甲:世事多变化。前两年他来了悉尼,和我住在同一个区,距离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几乎可以说得是近邻。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之命,岂敢推辞。但他的书是“三有”,而我却是“三无”,无锦心,无绣口,更无生花妙笔,又怎能侈谈什么语言艺术?无已,只好找个有学问的朋友聊聊,说不定可以聊出一点名堂,便可聊以塞责。这就叫做大题小做。
乙:其实你心中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好了。黄遵宪诗云:“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管他什么“三无”、“三有”。
甲:我心中想写、口中要说的只得一句。
乙:一句话怎可当作“题词”?
甲:勉强也可以凑成一首打油诗,但翻来覆去,其实也只得一句,而且还是借用别人的成句。
乙:这倒是前所未闻的了,姑且说来听听。
甲:请听:

锦心绣口笔生花,妙语奇文两足夸。
读罢只能题一句,锦心绣口笔生花。

乙:原来你借用的成句,就是陈耀南那本书的副题,“起句”是它,“结句”也是它。这是仿苏东坡的题庐山诗体——那首诗也是两用“庐山烟雨浙江潮”这一名句。虽然前后两句相同,但各有所指,不能算是重复。不过,寥寥二十八字,且还是打油诗,分量究嫌不够。
甲:既嫌不够,那就惟有把你我的“对谈”搭上了。
乙:谁叫我们是朋友呢,无可奈何,由得你吧。请请。
甲:多承相助,无以为报。谢谢。
——“对谈”结束。

(一九九六年五月悉尼)

看澳洲风流 盼大同世界——序张奥列新著《澳洲风流》
 作者:梁羽生   

我和奥列相识,可说是一个偶然的机缘。前年冬天,悉尼澳洲华文作协选出十名杰出青年作家,奥列名标榜上。我应邀出席颁奖典礼,代表来宾致词,并作为颁奖人之一。但说来惭愧,我可还没有读过奥列的作品。颁奖过后几个月,我才收到他赠送的第一本书——在中国出版的《悉尼写真》。我依稀记得他获得的是文艺理论奖,心里想:“没想到他倒是一位多面手呢。”更没想到的是,一开卷就给他的文笔和题材吸引住了。文笔清新流畅犹其余事,他对悉尼(特别是华人社会)的熟悉才真正令我吃惊。他选择的一些题材,例如悉尼的唐人街、书市、华文报刊,以至文化人的处境等等,于我并不陌生,甚至还有经常接触。但他不是比我知道得更多,就是比我了解得更深更广,因此连我读来也不乏新鲜之感。唐人街和文化界以外的事物,那就更不消说了。我是一九八七年已经在悉尼定居的,而他只不过是才来了两年的新移民。
其实这一点不足为奇,关键在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绝对不是过时的老话。我是老来从子的退休移民,来澳之前,有位朋友曾集龚(定庵)诗赠我:“且莫空山听雨去,江湖侠骨恐无多。”定居悉尼后,我回他说:“悉尼雨量甚少,附近亦无空山,只能海上看云,看云的情调也不输于听雨。人到晚年,例应退休,弃宝剑于尘埃,不得已也,君其谅之。”
奥列不同,他正当盛年,一到悉尼,就投入新的生活,学英文,找工作,终于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文化岗位。现在他是悉尼自立快报的编辑。除了写新闻报道之外,还写了大量的各式各样的文章。这些文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把深深的感触,切身的体验,真实的生活,碾磨成一篇篇东西”。这就难怪他的作品不同凡响了。名作家陈残云说:“《悉尼写真》有一种广阔的视野和宏观的构架。”可知奥列也是在看云的,他看的不仅是悠然飘过悉尼海港的白云,而是时代的风云。
《澳洲风流》是《悉尼写真》的姐妹篇,内容则范围更广,有小说,有散文,有特写,有评论。地域也不只限于澳洲,还有记述作者欧洲之旅的散文一辑。“风流”一词多义,在一般的汉语辞典中,最少有八种解释。除了风俗教化、流风遗韵、风度标格、风光荣宠、男女邪行等等不同含义之外,还有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苏东坡的“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辛弃疾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风流”,“古义”似乎也还不能尽包。我倒觉得英文中的romance一字意义较为近似。中文译作“浪漫”是音译。若用作文学的语言(西洋文学有浪漫主义),则似可意译为“多姿多采的人生”。romance常指所述事件比现实生活更为欢乐、雄壮或刺激的传奇故事。我所写的武侠小说,在西方与之相类的称为“骑士文学”,英文是romance chivalry,都是属于“传奇”一类。奥列写的短篇小说有没有传奇成分,那是另一个问题,《澳洲风流》却确实可以称得是多姿多采的。不过我们还是让奥列自己来阐释更好,他说《澳洲风流》“反映中国人在澳洲的千姿百态,但不仅仅是生存环境的揭示,更是人的生存行为的展现。……从多种角度去透视西方社会的人情世态,南半球袋鼠国的种种风流。既有拈花惹草的风流,也有开创事业的风流,既有受异域风情浸淫的风流,更有显中华文化本色的风流。澳洲移民的万般滋味,万种体验,尽在其中”。
奥列在《后记》中表明,他的着笔点“都是从澳洲华人的独特视角去透视这个不为中国人所熟悉的西方社会”。“不熟悉”在移民病态中属于症状轻微一类,更严重的是“格格不入”,原因不外乎是由于“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早期的留美学生中流行一副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上联写化不开的思乡情结,下联的“鬼”不一定是歧视外人(香港的外国人就常自称鬼佬,表示习惯了这个称呼),但既有“鬼”“我”之分,就当然格格不入了。在《未成年少女》这篇小说中,奥列有很精采的描写:母亲不满意女儿的暴露,不满意女儿要带男友回家,打了她两巴掌,结果女儿把警察叫来了。母亲到学校投诉,校长说不能管学生的私事。女儿说:“妈这辈人真没法,来澳洲都七八年了,还没融入澳洲,每次开家长会,我真怕她丢人现眼。”这也真是没有办法,大多数的中国人,根本就没有“私隐”(privacy)这个观念。
“望洋兴叹;与鬼为邻”这种牢骚,在今日的澳洲中国移民之中也许仍有。但更为写实的则是一副卡市(卡巴拉玛打cabramatta)新华埠(越南华人聚居之地)的牌坊联,联曰:“既来之,则安之,最喜地容尊汉腊;为福也,抑祸也,敢忘身是避秦人。”越南来的移民,情况和中国来的移民不同,但彷徨的心情和面对的环境则应是大同小异。汉腊泛指中国的风俗文化,澳洲的华裔移民,当然最喜欢的是她能尊重中国文化。但初到贵境,前途未卜,也总难免心情彷徨。这也是绝大多数的华人为了生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不惜采用任何手段,来进行“搏杀”的原因。在小说《不羁的爱丽丝》中,奥列写了一个在赌场任职的少女,她说:“我不明白,中国人比澳洲人还烂赌,富有富赌,穷有穷赌,都赌得那么狠!”奥列对她说:“澳洲人好赌,是因为天性,是消遣中碰碰好彩,这叫小赌怡情。中国人好赌,是因为命运,是把自己作为赌注,这叫人生拼搏!”这段对话或者可以作为注解吧。
当然还有第三种境界,那就是另一副华埠对联写的:

四海皆兄弟焉,何须论异族同族
五洲一乾坤耳,底事分他乡故乡

这就不仅仅是澳洲的风流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于悉尼)

雪泥鸿爪 旧地深情——《美游心影》代序
作者:梁羽生   

文湘兄是我的老朋友,读了他的《美游心影》,不觉想起了苏东坡的名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去年三月,文湘兄嫂在阔别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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