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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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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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年,先生自全国伦理学学会中退了下来,少了些虚头八脑的名义,也避开了那
群“马列主义老头老太太”,我为先生高兴。先生这种尊贵之人,与那些污七八糟的萎琐之
辈周旋委蛇,我想起都觉心痛。先生退下来之后,更常召我去家里,或谈音乐,或聊形势,
或论思想,或讲掌故。先生想谈的事极多,开口就停不下来。当时甘阳已经开始筹划他的丛
书,我见他挑的那些书好,便愿意助他一臂,上手帮他打点编委会杂务。为编委会的事常去
北大,每去必拜先生。先生对编委会的事情极关注,给以高度评价。甘阳曾想在编委会之上
设一个学术顾问委员会,请一些老先生为编委会的学术方向提提建议,名单上就有先生的大
名。此事商议过几次,甘阳却终未下决心实行。


十一



 八九年底去国之后,难免要考虑在国外安身立命之道。心中所念也大多是政治问题。有
一年多的时间,所读之书竟全涉及英美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没有什么超越的思想向先生
汇报。那时家事国事天下事纠缠一身,心情颇劣,整天恍惚在《未完成交响乐》的氛围里,
给先生的信也少。倒是先生常有信来,多不长,询问我在国外的境况而已。先生体谅我的难
处,从不问我在干什么,只是鼓励我多看、多听、多想。先生对国内急剧左转的政治气氛很
担忧,也很无奈。九一年来信说他心情颇不舒畅,也想出国呆一段。年底突然接到他从印度
寄来的信,知先生去了印度桑地尼克坦的泰戈尔国际大学。泰戈尔曾希望“这所大学是印度
献给全人类精神财富的代表。它向四周奉献自己最优秀的文化成果,同时汲取他人最优秀的
精华,这是印度的职责”。先生在这里要盘桓一年左右,除了给学校开几次中国文化哲学讲
座之外,再无他事,正可以读书冥想。在这《吉檀迦利》的故乡,“如今正是时候了,该静
悄悄地同你面对面地坐下,在这寂静的横溢欲流的闲暇里,吟咏生命的献诗”。
不久就接到先生从印度寄来的文稿《人间野语》。先生劈头就问:“这个世界可爱吗?
你真的爱过它吗”?先生分析道:“在这个世界上,偏有一些人,不肯进步向上,他们不做
人事,偏做鬼事,……老百姓称之为魔鬼。即是魔鬼当然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可爱的了”。先
生痛省到,“我们受这些魔鬼的欺骗够多了,够久了……,他们的权力让我们的天真丧失,
本性丧失,这还不算,甚至还要我们不能不同他们一起,在这个世界共同作阴暗的工作。我
们耗尽了心血,作了违心的事,有时对魔鬼还感谢不已。这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但先生
并不绝望。这世界终究是可爱的,因为有那样一些人,“他们仍然若隐若现的留存人间
——不,也许更象夜间的皓月,照耀着人间,不与热烈的阳光争胜,却静静地冷眼看世
界。人在烈日刺激下,总是不敢抬头看一看太阳,只能低着头看着太阳在地上的影子。但一
到夜间,推开窗户,或独立窗前,便可放开眼目看月亮,看星星了,这是面对面的欣赏,面
对面的倾吐,这是何等畅快呵!”
随后,在桑地尼克坦的绿树浓荫下,先生把眼光从天上皓月转向人间历史。这次他向伟
大的莎士比亚致敬,用哲人之笔撰写历史之剧。先生写就了三幕历史剧《秦镜高照》,反思
秦王朝兴之也速,亡之也速的历史。先生虽是从儒家的传统立场来看待秦亡原因的,但其着
眼点却是中国的现实。先生借子婴与宦官韩谈的对话来阐发国朝几十年不得安宁的原因。

韩谈:“我是觉得我们的国家,弄到今天这个样子,真是十分可悲的现象。统一前,天
天打仗,天天听杀死敌人多少的消息……,统一了,我们都以为天下安定了,谁知不久就感
觉战争似乎还在打。但是,它不是在关内或关外的战场上,而是在秦国原来的国土内,起
初,也许可说是在儒生范围内,被杀的人,也不过四、五百人,后来,扩展到同情儒生的人
也逃不掉……。这种杀的办法,定罪方式,弄得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吭一声。甚至还要闭起
眼睛,拍手称好。否则也是犯罪。这算是国泰民安吗?”
子婴:“你看,发生这情况的原因在哪里?”


 韩谈:“首先,始皇帝在统一天下后,总觉得自己在战场上有大功劳,有自己成功的经
验,过度相信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还有,最大的错误,恐怕还是,搞不清楚什
么叫‘战时’,什么叫‘平时’。什么叫夺取政权,什么叫维护政权。国家一有什么不如意
事,就疑神疑鬼,就用战场上对付敌人的办法,来对付手无寸铁的臣民或亲友,这样怎能不
把和平安定的世界变成恐怖世界?即使是建国元勋,但治国无术,动辄就拿起刀剑来骇人,
还不会把国事弄得一团糟吗?”
这里潜隐着的问题已不是简单的“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的判断,而事涉一个国家
如何长治久安。是以战争方式治国,还是要走宪政国家的道路。先生借秦二世与赵高的对
话,讽刺那些前不久还以秦王朝方式处理国家事务的红朝肉食者。
二世:“赵老伯,你的话,更说得我心里如雷一般震动。我想不到为了一顶皇冠,竟要
这么多的亲属流血,我真有些心软了。”
赵高:“你的心太仁慈,这仁慈是不能对付政治大事的……。我看,你该横下一条心,
再多杀一点,一方面可增长威风,一方面如能把杀人看成政治上常有的事,好似从水果袋中
取桃子一样,久了,你的心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也许还是一件快乐事呢!”

九二年底,先生回到北京。邓南巡之后,左风稍敛,先生又乐观起来。我写信劝先生对
国朝中事不必太放心上,这个国家要走的路还长,先生还是多多保养身体,冷眼旁观的好。
象我这种人,关心国朝政治也不过是关心裹在政治圈中的朋友,所以体会不到先生对民族国
家惓惓衷肠。那些劝慰先生的话轻飘的象一缕浮烟。
几年间,我们在法国安顿下来,心里就存了个念头,想接先生来法国住一段。九五年
初,和嘉映商量能否实现。雪正好回国有事,便去面见先生,请先生首肯。先生很高兴,说
能来法国见见我们也是他的愿望,于是雪便去安排机票、签证诸事。正巧灵羽也要来法国,
便请她陪送先生。以为万事妥帖,谁知临启程前一周,嘉映来电话,说先生心脏不太好,大
夫不同意老人家长途飞行。这消息让我左右为难。想见先生心切,又担心先生长途飞行万一
有个闪失。先生毕竟八十五岁的人了。打电话和灵羽商量,她倒是快人快语,说先生一直在
做启程准备,一门心思要去巴黎看你们,这时要他放弃,才真是要命的事。干脆依前议行
动,其他不要考虑了。想她说得有道理,就安下心来等先生。九五年八月五日,灵羽护持先
生到了巴黎,同行的还有先生的女公子邦洛大姐。我们在机场接到先生,回首先生八九年十
二月在北京首都机场送我出国,已经五年多了。
安顿先生休息好,便和先生商量在巴黎参观游览的事。八月份我们休假,正好可以陪先
生。先生说他最想看两个地方,一是先贤祠,他要拜谒卢梭的长眠之地。二是巴士底狱,他
要凭吊法国大革命先驱建功之所。知道先生身体需加小心,故“强行”规定先生半天休息,
半天游览。先生抗议说我到了法国,反倒不自由了。我们笑笑不理会他的抗议,反正心里打
定主意,要让先生在法国平平安安。和先生商量后决定先去巴士底狱广场。我知道先生从来
都关注法国大革命,这和他极喜爱克鲁泡特金有关。先生与巴金是老朋友。先生告我,巴金


先生曾一度信奉巴枯宁与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故取名巴金。先生年轻时受巴金先生影
响,也信仰过无政府社会主义。我曾经问先生哪本书对他一生影响最大,先生毫不犹豫地说
是克鲁泡特金的《自传》。因为他从克氏的自传中“看到一个洁白、无私、坦诚,而为人类
牺牲的灵魂”。克鲁泡特金的名著《法国大革命》是先生观察法国大革命的基本视角。即从
普遍人性和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待革命之不得不发生,它的伟大理想和革命过程中的缺失与
迷途。
在先生看来,克鲁泡特金的精神是欧洲文明的根本,即“爱人,自由和牺牲”。先生指
出:“人道主义在西洋流行已千年了,但西洋人的精神仍循着这条大路前进。西洋人提到爱
自由,总是心志焕发。有人说西洋人是宗教精神维持的,我觉得这话说得笼统了,应该说是
由广大的爱所维持的”。先生不赞成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说法国大革命是平民为争取
作人的权利而发起的革命,柏克站在传统英国保守主义立场批评大革命,偏见很深。先生极
喜克鲁泡特金所论,革命应能带来道德上的进步,否则必是假革命的名义以行的权力之争。
第一次陪先生去巴士底狱是在一个傍晚。广场旁的巴士底狱歌剧院玻璃幕墙上还映着朦
胧的天光。广场中央的七月圆柱顶上,金色的自由神披着灿烂的霞光。我们开车在广场上缓
行一周,给先生指出刻在广场上的当年巴士底狱塔楼底座的痕迹。先生说白天还要再来一
次,要照几张相留念。几天后,选了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又陪先生去巴士底狱广场。如他
所愿,以七月圆柱及自由神像为背景照了相。先生手持那支黄藤手杖,挺立柱前,表情严
肃。后来先生为这张相片写了一首诗:

“看那巴士底广场
纪念碑雄立中央
碑身是监狱砖石建成
碑底有烈士遗骸埋葬
碑顶巍然自由天使
面向众生庄严高唱 
‘人间地狱终将倒
伫看历史公正大旗飘扬’”

并亲笔题写在照片背面,当作新年贺卡寄给我,我一直珍藏着。
去卢浮宫的头天晚上就和邦洛大姐说好,让先生好好休息。因为卢浮宫太大,拣要紧的
看也要三个小时,对先生来说,是个“重体力活”。但先生兴致极高,显得“斗志昂扬”。
待先生午休起来,便向卢浮宫进发。进德农馆,先到了意大利雕塑馆。先生在米开朗基罗的
《被俘的奴隶》和《垂死的奴隶》像前伫立良久。随后顺长廊穿过波尔盖茨藏品厅进叙利
馆,远远见米洛的维纳斯兀立长廊尽头。雕像前人头攒动,先生便止步,远远观看,说这座
雕像远看亦佳。沿大台阶拾级而上,见胜利女神若凌空而降。扶先生上到台阶顶层,以胜利


女神为背影,与先生合影,便进入法国绘画馆,起始就是新古典主义,左手不远处,大卫名
作《贺拉斯誓言》赫然在目,凛凛浩气扑面而来。先生连说:“真英雄,真英雄”。请先生
在《拿破仑的加冕》前坐下小憩片刻。先生说这画大的有些逼人,象身临其境。起身前行不
远,就是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女神引导人民》,先生说在国内,有人以为这幅画是画法国大
革命,还写成文章,其实它是受一八三O年七月革命启发而作。出法国绘画馆,左拐进“大
画廊”,终于走到《蒙娜·丽莎》面前。那时还未给她修专馆,就和其他意大利绘画一起陈
列在“大画廊”里。先生最赞她那“超善恶的微笑”,现在站在她面前,先生说原来想象画
的尺寸要大一些,眼见才知并不大啊。我回先生说尺寸不大名气大,先生随口说这不是壮
美,是柔美。看来谈到艺术品,先生就想到了康德。尽管参观时间已不短,先生也有些累
了,还是走到了斯芬克斯厅,让先生与柏拉图头像合了影,先生读了一辈子哲学,岂能和哲
学巨人失之交臂。告别柏拉图,便劝先生结束参观,回去休息,若还想看其他内容,可以再
来。先生点头,便缓缓走出卢浮宫。巴黎的夏季天很长,黄昏时分,天仍很亮。先生兴致不
减,说这么美的风景,应该再走走。于是我提议去圣母院旁休息一下,再去看看莎士比亚书
店。这是毕奇女士印《尤利西斯》的书店。在神所医院旁停下车,和先生慢慢走过圣母院正
门,经过查理曼大帝骑像过双桥,过河就是莎士比亚书店。
此时,夕阳的余晖正把圣母院的倒影投入塞纳河心,游船驶过,波浪起伏,摇荡一河碎
金。我扶先生步上双桥,先生突然停步,凭栏而立,眺望河水,沉默不语。我待立一旁,不
敢打搅先生,心里却好奇先生在想什么。许是想起夫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许是
想起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许是想起阿波利奈尔的《桥上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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