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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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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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老人又夸了我几句,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吓得半死的话:“唐克信这孩子,我就交给你
了”。

我记不起来当时如何回答。以我当时的阅历,肯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回想,一
位耄耋老翁,把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托付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有多滑稽。唐克对此
倒是听而不闻,也许这小子太过顽劣,老人不知已经把他托付给几多人了。老人起身离席,
走到院中洗漱了一下,就回屋和衣倒在靠里面的大床上。唐克冲我一招手,我们就溜出了屋
子。

东西向的院,唐克家靠东侧,顶西头有个小院和大院子中间隔着门道,小院中有一小
屋,隐秘得很。唐克引我进去,说他平时就住在这间小屋里。小屋仅有五、六个平方,一单
人床,一双屉桌,桌前破椅一把,坐上去嘎吱响。若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椅上,空间仅
可容膝。开灯,是盏北京当时最流行的八瓦日光灯,嗡嗡响了半天也不见亮。唐克猛拍,终
于亮了。一眼见正墙上挂着唐克那把心爱的吉他,在惨白的灯光下有森森色。唐克摘下吉
他,轻抚琴箱,讲起这把吉他的来历。这琴是他从一位朋友处淘换来的,以前,它是一位苏
联专家的。这位专家的父亲三十年代曾是国际纵队成员,参加过马德里保卫战。战败后归
国,带回这把吉他。唐克告我,这种手抱挥弦的吉他叫西班牙古典式,适合弹奏古典乐曲和
歌吟伴奏,声音浑厚。另有一种吉他音箱狭小,需用拨子弹奏,声音尖亮,是夏威夷吉他,
适合小乐队演奏。又告我吉他大师塞戈维亚就是弹奏这种西班牙古典吉他。从此,我又知道
了一个神圣的名字:塞戈维亚。

吉他在唐克的抚弄下似乎有了生命。磨损的漆皮透露着岁月的消息,不知何年,几多良
夜,它曾在佳人窗下倾诉。许是刚才吃饭多喝了点酒,唐克有点兴奋,不停抚弦欲歌。我怕
夜深搅人,尤其是唱被禁止的音乐。他说街道大妈和他关系不错,还曾说他唱得好听呢。那
晚,唐克唱了《晚星》,一首此后几十年和我在一起的歌: 

“傍晚,我望着夜空,

想起你,知心朋友。

你远在天边,

几时才能和你相见。

晚风吹着我的脸,

星儿啊,


又随风飘散,
飞到我身旁,
永远陪伴着我。
如今我寂寞悲伤,
有谁知道我在流泪,
只有你啊,
知心的朋友,
可是你远在天边。
如今我孤零无靠,
今往何处去流浪,
只有你啊,
知心的朋友,
可你远在天边”。 


屋子小,拢音,琴箱共鸣更显丰厚,唐克的声音也格外动人。已微醺的我是彻底的醉
了。琴歌声歇,我起身告辞,已是午夜时分。骑车往家走,洒水车刚过,新洒过水的街上,
清凉阵阵。街上没人,我兴奋,放声大唱,从新街口一路唱回家。到家门口,忽听身后有人
说再见,一看是唐克,说怕我喝多了路上出事,就一直跟我回了家。看我平安到家,便掉头
走了。



那年夏天,怀柔山区爆发山洪,淹毁了我们工厂。抗洪救灾后,工厂已无法生产,全厂
工人返京自找地方实习。我去了北京起重机械厂,一呆就是一年多。

这段时间,和唐克隔三差五就见面,跟他学歌,听他胡聊,当然也从他那里学东
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看太阳”,是唐克在一封信中抄给我的巴尔蒙特的诗。这诗
行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实在有颠覆力。我们从小接受的信条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为了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的人”,是为了“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唐克却用巴尔蒙
特的诗告诉我:睁开眼睛吧,这世界上还有其他好看的东西。在听到北岛吟诵出“我不相
信”的决绝之前,我一直以“看看太阳”的态度来生活。那时,我也寻到过普希金、拜伦、
雪莱的诗,把那些滚烫的诗行抄在秘密的小本子上,藏在心底:

“我要凭那无拘无束的卷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嫣红” 

但拜伦的爱琴海对七十年代的中国太轻柔明媚。中国是死海,粘稠污浊的海水里涌动着
无数受苦的灵魂。踟蹰在巴黎街头的巴尔蒙特才更贴近我们。

七十年代,北京在不同时间流行过不同的书。《人·岁月·生活》文革前就已在内部出
版,但它最受青年人“追捧”的时间大约是七十年代初。这本书最流行的时候,我没读过,
我知道它是听唐克说的。书的内容相当丰富,但唐克不断向我提起的主要是艺术家在巴黎的
生活。他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一位画家在洛东达咖啡馆门口脱得精光,一位警察看看他问
道:“老头,你不冷吗”?唐克抛给了我一大堆名字,莫吉尔扬尼、毕加索、马蒂斯、“洛
东达”、“丁香园”、“洗衣坊”、“蒙马特”。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扇小窗子,透过它,我
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惜,我们虽然常提起巴尔蒙特、阿波利奈尔,但没读过他们的诗。
我们谈论印象派、立体派、抽象派……,但没看过它们的画。我们拿新鲜名词娱乐自己,更
由于物质追求被严酷地禁止,对精神的追求就来得格外强烈。“洛东达”对唐克或者说对我
们,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唐克谈起它就像饕餮之徒谈起菜谱?后来我明白,“洛东达”不仅
意味着无数开先河、领风骚的艺术家曾聚集在它昏暗肮脏、烟气弥漫的厅堂里,更因为它代
表着自由的思想与创作,代表着特立独行的人格,代表着精神上的相互启迪与召唤,代表着
友谊能打破民族国家的藩篱,仅因为道义相砥、精神相通而地久天长。

我要读这部书,问唐克,他没有,而且我发现他并未真正读过这本书。他所知道的内容
大半是听来的,或是得自友人之间互相传递的那些隐秘的笔记本。我有几位大朋友,是文革
前1 01中的高中生,家里都有些背景。其中有一位门路极广,我们叫他“老胖子”,我请他
帮忙。等了挺长的时间,老胖子才告我找到了,说这书印得很少,他是通过马海德的公子幼
马找到的。马海德在共产党内的地位类似白求恩,属于为革命服务的国际友人。幼马是个混
血儿,为人慷慨仗义。老胖子和他家住隔壁,关系很熟。我当晚就跑过去取回书,老胖子限
我一周还书。这书用旧报纸包了个皮儿,两册,黄黄的书页。后来我知道,当时流传的这部
书并不是全本,它只有四个部分,而爱伦堡一共写了六部分,一直写到“解冻”。拿到书,
我通宵达旦地连读带抄。仅一周时间,恨不能把这书吞吃下去。看了才知道,书的内容极丰
富,远胜过唐克的“口头传达”。它不仅记述人物、事件、场景,还有更深入的思考,而唐
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需要更高智力活动的内容。他是通过感觉来吸收,通过听力来汲取的,
以至一次我把抄下来的段落给他看,他竟问我“这是什么书”。

但这并不妨碍他“生活在别处”。当“全世界人民都向往着祖国的首都——北
京”时,唐克却向往着“巴黎,宛如一朵灰色的玫瑰,在雨中盛开”。当全国人都爱看 
“伟大领袖毛主席慈祥的面容”时,唐克却想看毕加索笔下那些变形的“丑女人”。在大伙
都爱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时,唐克却要唱“一个人喝咖啡不要人来陪”。在一片灰
色的萧瑟中,唐克是一点绿意。和他在一起聊天,我们说的几乎是另一种语言。“两报一
刊”生产的套话消失在新街口大四条的陋室里。那里有缠绵的琴声,和“恨今朝相逢已太


迟”的叹息。 



这段时间,唐克的兴趣集中在电影和摄影上。现在每次见面,他都会谈到某部电影,有
些是文革前上演过的,像《战舰波将金号》、《第四十一个》、《偷自行车的人》,更有些
他也只是听说过。他给我讲过帕索里尼的《迷惘的一代》、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扬巴
德》。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人家真的好电影根本没有故事情节,全靠镜头说话”。哪怕他没
看过,这些电影里的新潮思想也会让他兴奋。他有几个在电影界混的朋友,有关现代电影的
信息大半是从那儿听来的。唐克的本事就是 “听”。但是他的“听”有一种天然指向,他
有兴趣去听的东西一定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拓展有关。在社会震耳欲聋的革命喧嚣中,他是个
聋子。但哪儿有一丝有价值的异响,他马上竖起耳朵,循声而去。

尼克松访华之后,文革的势头稍有疲软。随后维也纳交响乐团、费城交响乐团、斯图加
特室内乐团相继访华。阿巴多、奥曼迪的名字在小圈子里不胫而走。这几个外国乐团我都没
听成,因为除了江青和她的一些死党,剧场里坐的大都是士兵,整团整营地开进去,一声令
下就座,开始受罪。记得斯图加特室内乐团演出那天我回怀柔山里办事,晚上站在宿舍凉台
上,习惯性地拿出我的九管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找那些传道讲经的电台,它们往往在两段
圣经之间放一段古典音乐。但那天还没调到短波,就清晰地听到了莫扎特的《弦乐小夜
曲》,原来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居然播了一段演奏现场实况。听得我顿觉星光灿烂,万山奔
涌。回城后唐克来找我,得意洋洋地说他听了这场演出的现场。怎么可能?其实他用了一个
极简单的方法:在民族宫礼堂台阶下昂首挺胸站好,某首长在门前下车,立即紧紧跟上,稍
抬双臂,做保护首长状,跟着进了剧场,然后立即闪进厕所,等没人时进去找个空座坐下即
可。他告我,剧场空座很多,越往中间坐,越没人敢问你。关键是你要心里觉得自己是大
爷。

七四年,邓重回权力中心,各种“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通过难以察觉的缝隙透进铁屋。
唐克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异味,于是像暗灰吹了氧气,火苗陡起,开始四处征战。自斯图加特
室内乐团混场告捷,他又发现总政文工团排演场常演“内部电影”。当局为了“反对复活日
本军国主义”,弄了不少日本的战争片来教育群众,如《山本五十六》、《啊,海军》、
《虎、虎、虎》、《日本海大海战》……。先是在高干中演,随后扩及文艺界的核心队伍。
但唐克两头不搭界。总政排演场就在家门口,肉香扑鼻却不给快饿死的饥汉分一杯羹,是无
天理。一天,唐克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他看了《啊,海军》,随后给我大讲东乡平八郎初入
江田岛海军学校,教官嫌他回答点名时声不够壮,便大声喊“我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为了
让我能身临其境,唐克模仿台词竟至声嘶力竭,青筋绷露。我问他哪里弄的票,他先说是朋
友给的,问他是谁,他有点恼火说,别以为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弄到票,我有我的办法。后
来他不断有电影看,每次看完都会向我炫耀。那几个月,是自相识以来,他最快乐的时光。


但渐渐地,他再不提看电影的事。新波是唐克的乐友,弹一手好吉他。唐克和他吉他二重
奏,都是新波弹主旋,唐克弹伴奏。一天新波不经意地告诉我,唐克画不成票了。我再问,
才明白前几个月,唐克出入内部电影院如趟平地,原来是靠画入场券。他发现一家常演内部
电影的剧场(我不记得是不是总政排练场)的入场券是油印在一张淡粉色的薄纸上的。这种
纸在文化用品商店很容易找到。由于这种纸很薄,油墨洇得厉害,所以用黑墨水笔很容易
画。唐克是在剧场门口捡到人家随手扔的入场券,然后回家制作。他原有绘画的根底,画出
的入场券几可乱真,从来无人察觉。但前不久,入场券改道林纸铅印了,唐克无计可施。所
以近来再无电影看,人也郁闷起来。

一天我上早班,下午两点刚出工厂门,就听唐克大呼,一看他正在马路对面等我,双腿
蹬地,跨在自行车后架上,前摇后摆好不惬意。没等我走近,就急着告诉我,他又看了一个
多么棒的电影。我逗他说,又能画票啦,他撇嘴道:“谁画了,我自己买票看的”,语气大
有二奶扶正、穷人乍富的得意。这次他看的电影叫《爆炸》,是官方准演的罗马尼亚电影。
主角是一位名叫“火神”的消防队员,为了救一艘要爆炸的外国轮船出生入死。唐克最喜欢
男主角的那张脸,比起中国银幕上那些装腔作势、一本正经的死人脸,“火神”的脸确实太
让人动心。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瘦长脸,倒八字眉,塌鼻瘪嘴,但内藏英武之气。此人言语
幽默,行动果敢,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冷面英雄。更让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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