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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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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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所里资料室看资料,碰巧翻到几封有关《望乡》的群众来信,其中有些言辞激
烈,大骂影片“诲淫诲盗”、“腐蚀青年”,声称毛主席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会死不瞑目,等
等。用语极粗鄙、狂热、刻毒,能感觉文革阴影不消,余孽犹存。更可怕的是他们要求立刻
禁演此片,并组织专门机构重新审查各类文艺作品,判定香花毒草。当时严家其先生在资料


室,我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也谈了我的看法。严先生赞成我的观点,要我写篇文章来辩驳,
说他会送给光明日报,因为当时光明日报是思想解放的先锋。我连夜写完了文章,由于文章
涉及到道德问题,题目就定作《〈望乡〉的伦理学》。第二天交严先生看,他提了几点修改
意见,我便请他共同署名。我是新人,为尊重严先生,请他署名在先。严先生谦谦君子,说
文章是你写的,我只是提了点意见,你当然是第一作者,说着拿笔把稿子上他的署名改到了
后面,就拿着稿子走了。两天后文章就在光明日报上刊出了。几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信。
先生祝贺我发文于光明日报,说你这是第一次发文章于正式刊物,希望今后能多有议论
公之于众,同时鼓励了我的文章,说这是一个很要紧的论题。先生感叹几十年来道德学说荡
涤一空,人们只谈阶级而不谈伦理。虽说社会有阶级区分,但善恶标准却是不移的。善恶是
人内在品质的表现,并不依人的社会地位来评定,更无涉于个人所操何业。先生引《礼记》
中语“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先生说你谈《望乡》的伦理
学,实际上是谈妓女的道德。这看似悖论。妓女在世人心目中总和道德沦丧相联。妓女这个
名词似乎就是道德败坏的象征,但谁能说妓女就没有道德?先生说,谈妓女的道德人格,古
今中外并不罕见。古有唐人白行简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陈寅恪的柳如是。外
国有萨特的丽茜,《望乡》中的阿琦婆。她们都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贫贱屈辱中不失善
良与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领袖常常是大恶之人。在中国古有桀纣,今有四人帮,
在外国古有尼禄、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斯大林。先生说权力、地位并不带来善。权力只
在弘扬和实现善时,才是有道德的。可惜世人常以地位、权势、金钱来衡量价值,判断善
恶,结果把肆无忌惮的罪恶当作伟大来崇拜,实为大谬。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
大恶,人们却依旧闭着眼睛朝拜。这实在是扬恶抑善的人世大悲剧。先生援引《孟
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与先生几年交往,在言谈话语、往来书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炽热。凡论及时政、品评
人物、阐发学理,总着眼于家国兴亡、善恶扬抑、大道存废,偶谈及文革中对读书人的摧残
羞辱,炽热便化为幽愤,指斥群邪若金刚怒目,大异日常的温文尔雅。此时真如子夏所言君
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国朝几十年的政治洗脑、思想管制、学术式微,
让先生心有隐痛。先生苦恼于讲坛之上难谈真学问,而奉承时尚、照本宣科又必致谬种流
传。这个矛盾常常撕扯着先生那样不肯全盘输诚的老一代读书人。陈寅恪先生哀叹“而今举
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先生亦有同悲。在先生看来,文革不仅破坏了国家的经济建
设,同时也败坏了社会道德生活,而这是动摇了立国之本。先生长期致力于道德哲学,对此
乱象有较他人更刻骨的体认。先生以为拨乱反正主旨在于收拾人心,而我却以为要在制度的
脱胎换骨。与先生争辩,偶有言语过激,先生也不以为忤,总是静静地听我陈述,若觉我乖
谬过甚,先生的救治也是引经据典,或示我以必读之书。此次先生来信,指评我的文章,也
随带教我Ethics与 Moral在用法上的细致差别。我本对道德哲学所涉甚浅,却提笔妄谈伦理
学,先生抓住此点,让我一窥门径。
七八年初夏,有位同窗好友想报考北大哲学系,开始复习功课。我一直忙于调动工作,


未及准备,现在受他鼓舞,也想一试。七八年十月底,先生体检时发现尿蛋白偏高,怀疑肾
脏有问题,入住北大校医院检查。我去医院看先生,见他精神很好,似未把这病当回事。见
先生依旧谈兴十足,便和先生谈起我想报考的事。先生想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我看你不
必报考大学本科了。先生说中国大学之前的教育是没有哲学一科的。哲学系本科生入校要从
头学起,都是上基础课。你已经有相当基础,再从头学起有些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报考研究
生。当时的政策允许有同等学力者直接报考研究生。先生的话让我兴奋,但因不知其中深浅
而有些犹豫。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你能行”。
先生说我行,自然就要一试,便问先生取何专业方向。当时从先生读哲学史较多,便问
先生是否报考西方哲学史专业。先生不赞同,说读思想史是为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打基础,专
做某一哲学史流派的题目容易限制自己的眼界,成为“专家的专家”。先生说研究题目还是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找吧。至于报考何处的研究生,先生的意见是不必报考北大,因为现代西
方哲学的研究都是起步不久,哲学所的条件可能更好些。前不久我浏览国外现代哲学时曾对
阿多诺的《音乐哲学》有兴趣,后又被马尔库塞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批判后现代社会
所吸引,听先生讲要在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中找题目,心中便定下了法兰克福学派为研究题
目。七九年初便报考了哲学所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杜任之先生的研究生。随后,几个月闭门
不出复习功课。待考取之后,因杜先生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便转在徐崇温先生名下读法兰
克福学派,同时继续随辅成先生读西方古典。虽不在他门下,但先生仍视我如弟子,开始新
一段收获甚丰的读书岁月。



入读研究生院之后,我只去了趟哲学系所在的十一学校,便不再露面。那时社科院研究
生院没有自己的校园,上课要借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舍。像我这样家在北京的同学除了看着
课程表去师大之外,真是自由自在。当时除了专业课,我选了英语提高班和宗教系的课,曾
去听赵复三先生讲基督教。念研究生三年,基本上是泡图书馆。除了所里图书馆就是北京图
书馆。当时的北图在文津街,紧贴北海西岸,是明玉熙宫旧址,屋宇恢宏肃穆。进大门,穿
过条石漫地的庭院,沿汉白玉砌就的台阶拾级而上,跨过厚重的古铜色门槛入厅,一股馥郁
的书香扑面。高大空旷的阅览室内,一排排笃实古朴的长桌,一把把宽大舒适的圈椅,一盏
盏黄铜绿罩、柔光泛泛的台灯;黄昏时分,夕晖透过高高的花棱窗泼洒到光洁的水磨灰地砖
上,绘出规则的花纹,宁静、温馨,坐久了便有微醺。
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初都要到北图来查阅新书目,借阅一些北大图书馆没有的资料。
自我开始读研究生,先生便提议每月选一天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我在读书学习中碰到问题可
以在北图查书解决。同时可以“见面谈一谈,然后找个地方吃饭”。这个约定持续了两年左
右。没有特殊情况,我与先生每月初都会碰头,直到我的学位论文答辩结束。许多要读的书
都是在北图借读的,例如杰伊?盖的《法兰克福学派史》,哲学所和北大图书馆都未入藏,


是先生用他的个人借书证从北图借出来给我读的。那时办理北图的个人借书证需要一定的级
别。记得当时哲学所有一张北图的集体借书证,需要借阅北图馆藏时得请所里图书馆出面
借,很不方便。先生有一张北图的个人借书证,可能是教授的待遇。所以每次在北图见面,
我会请先生为我借我想读的书。一天先生听人说起,党的某级领导干部可以在北图办个人借
书证,而且因为首长忙,借书时不需本人出面,有联络人可以代办。先生说你可以当你父亲
的联络人。我大喜,原来只知有内部购书证,现在知道还有内部借书证,于是请父亲单位开
了介绍信,由我充当联络人,在北图顺利地办了一张个人借书证。当我把那个深绿色塑料皮
的借书证放进口袋时,山川日月一身藏了。
每月享受随先生出入北图的快乐。有时我到晚了,见先生已在阅览室伏案工作,桌上放
着一摞书,桌边靠着那支黄藤手杖。先生聚精会神地翻阅抄录,偶尔会起身到目录柜去查卡
片,动作轻快敏捷,那支手杖冷落地倚在桌边,有些失意的样子。与先生轻声打个招呼,就
去查阅自己的资料。各自工作到中午,还掉书,一起走出图书馆去吃饭。通常沿文津街向
东,过北海大桥,绕着团城围墙走到北海南门外的仿膳小吃店用餐。我读研究生后工资涨到
五十六块一月。但先生仍坚持由他付账。经我力争,先生同意轮流付账,但几乎每次他都执
拗地说上次是你付了,这次该我了。结果我大约从来没付过账。
八一年初春,依惯例与先生在北图见面。先生说景山西街新开了一家粤菜馆,名叫大三
元,今天完事后可以去尝尝。傍晚时分离开北图,沿文津街老路往景山西街。三月春浅,太
液西岸新柳初黄,和风轻拂,柔条依依。北海在文革中曾作了公仆们的私家园林,我们高贵
的压寨夫人曾骑马园中徜徉逡巡,而今重新向民众开放,也是政府的一份恩德。上得北海大
桥,天上飘起绵绵雨丝,北京春雨后特有的那股土腥味扑鼻而来。蒙蒙雨雾中,见左手琼华
岛上朱墙金瓦掩映绿丛。不远处,故宫角楼黄昏独立,寂寂似有幽怨。这里是京城最美的一
隅。惟靠中南海一侧,庄严华美的汉白玉桥栏已被二米余高,带倒钩的铁栅栏所替,给这柔
美秀丽的景致平添几分狰狞。行在桥上,先生举手杖一指铁栅,说他们总要把自己关在监牢
里。想当年光绪帝幽禁瀛台时,这里也没装铁栅栏。共和百年之后,我们却只能透过铁栅栏
眺望瀛台了,怎不让人掩涕叹息?
过三座门儿进景山西街,大三元酒家坐落在路东一个古色古香的院落内,门口国槐树下
立着一个菜单的招牌,倒是前所未见。我一眼看去,菜单上多为5元10元一道菜,觉贵得
离谱。想当年我们在清河小馆喝酒,滑溜里脊、银丝肉也不过5毛钱。没想几年后竟见到十
倍价格的菜。我对先生说此处忒宰人,不知京城穷书生尽是打秋风的。先生说偶一为之,尝
尝粤菜也未尝不可,便非要进院。我想这次肯定又是先生付账,这么贵的菜让先生破费太
多,便执意不肯。先生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但心有不甘,唠叨说“一顿饭也吃不穷人”。
我挽着先生胳膊,半拉半拽地带先生出了景山西街,沿着筒子河向沙滩走。河边宽宽的人行
道旁满栽丁香、迎春、榆叶梅,浅紫、亮黄、深红杂错。薄雨渐止,嫩芳新濡,淡香四弥,
初瞑暗染。我与先生缓行在早春的温馨里,虽迥异于七六年初踏雪深冬的凛冽,但先生教我
爱智求真,立身以仁的宗旨却一如既往,无丝毫改变。


 一路行来,我向先生讲起近来读批判哲学的心得。讲到马尔库塞在分析后现代社会对人
的控制时,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特别是用弗氏的本我、自我、超我分层结构来讨
论社会文化问题。先生便问我是否注意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说白氏的理论中也谈过自然
的、人文的、宗教的三级结构。他的核心概念“内在掌控”(in tercheck)其实也是心理学
的用法。白璧德也把人格分为“高尚自我”(higherself)和“卑下自我”(l owerself)。
在谈到宗教问题时,白璧德有个“原我”(ordinaryself)的概念,认为原我被高尚自我所
控,就产生宗教感。而弗洛伊德把宗教感归因于超我投射(pr ojection)。虽然两个人用的
术语不同,但意思却有相近处。先生仔细想想说,他不记得白璧德曾谈起过弗洛伊德,虽然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代人。白氏也曾抨击镀金时代的物质主义,这和法兰克福学派对单维社会
的批判有相似处,似乎是同一问题的不同阶段。先生说白璧德在中国影响很大,吴宓先生和
《学衡》同仁对白是顶礼膜拜的。要思考二十世纪前半段的社会文化思想,白璧德值得一
读。先生特别讲到白氏对大学教育的看法,说白氏最反对教育有“进步”一说。他以为教育
就是要“保守古典”,大学教育必须是人文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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