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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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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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庆长,你要安宁。

母亲与那男子,是否看到那只鸟。看或没看到,都已无所谓。母亲此刻在世间,已不仅是周庆长的母亲,她代表她的自我存在呈现于世,孤单的需索情感的女子。沉默寡言的父亲,也许从未看到过母亲隐藏于不合理不平衡之中的艳光,而这原本是一个女子生命的本质所在。即使没有这些观望欣赏,她也会在时间中衰老死去。只是母亲性格暴烈无法甘愿。

庆长6岁时,母亲提出离婚。他们日益无法共存,时常造孽,互相指责,砸碎厨房里所有碗盘,长时间分床。各自是善良个体,却因出现在对方身边面目料峭互相怨怼。这真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猜测解释的因缘。被组合的秩序注定各自损耗美好,只能想方设法脱离。父亲不同意。母亲起诉到法庭,执意离开,不惜一切代价。没有人知道那个男子的存在。庆长告诉自己要保持安宁。对谁也未曾提起那一次旅行。

母亲也许希望带她离开,但祖母和父亲坚决不允。祖母为此特意从棠溪乡下赶来,住在家里等待法院审判结果。父母为何会结婚,生下她来,大人的历史并非让孩子用以理解,只让他们负担结果。她躺在小床上,断断续续醒来,窄小客厅里,祖母一直发出啜泣,叔叔在旁边小声安慰。祖母照看庆长,对她疼爱有加,担心幼小的庆长因父母离异失去安稳。她清晰听到祖母心痛的声音,反复说,庆长怎么办,庆长怎么办。

她只觉得忧虑结局与己似乎全不相关。懵懂无知中只想再次入睡。

童年时大部分时间她随祖母在棠溪度过。父母偶尔过来探望,节假日带她进城同住。一直这样颠来倒去。父亲忙于做生意,长时间奔波,对她并不亲近。母亲不属于日常女子范畴,工作之余,更多精力用在旅行、阅读、聚会及无关事情上。她喜爱庆长,蹲下身张开手臂迎接她飞奔投入怀抱,紧紧拥抱。无论如何,这是世间最宠溺她的人。给她买裙子玩具各种糖果,经济并不富裕,却竭力取悦她的快乐。

第十九章 庆长。信仰的消失

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一个频繁调换工作、经常远行及需要独处的母亲。在偶尔同睡的夜晚,她在床上看着年轻女子,穿白色镶缀细蕾丝睡衣,长时间坐在椭圆形梳妆镜前,用一柄猪鬃发梳梳理长发。发丝漆黑浓密如同云团。母亲有一种力气,由蓬勃的生命力、热烈情感、不羁野性、意志和智性互相混合搅拌而成。她的力气,使她对生活持有刚硬的叛逆之心。母亲是象征,超越生活的庸俗灰暗。

深夜她醒来,女子蹲在床边,伸出手臂紧抱她。切切抚摸她的头发和面容,无限哀恸。她不知道是否天亮,房间里寂静,只有小台灯的光隐约照亮母亲面容。母亲没有化妆,脸色憔悴,眼角一直有眼泪流下来。一如往昔的笑容。呵,母亲的笑容总是这样令人流连。她叫她,妈妈,妈妈,依旧困熟眠貌,睁不开眼睛。母亲抚摸她的额头、发际,无限留恋,轻轻说,庆长,你要记得,妈妈爱你。妈妈非常爱你。

有颗颗眼泪滴落在脖子和脸颊上温热短促,孩童却不顾惜,只想追问,妈妈,明天你能不能带我去动物园,我想去看长颈鹿。母亲说,好,带你去,我们一起去看长颈鹿。再带你去吃馄饨。你是妈妈最爱的宝贝,你是妈妈心中最美丽的孩子。她得到承诺和赞美觉得愉快,闭上眼睛安心睡去。脸上残余母亲的眼泪带着温度还未干涸。

6岁的她,未曾懂得世间生离死别的痛楚,心里浑然天真木知木觉。母亲与她告别,这痛楚是在后来绵延岁月里逐渐释放和呈现的,逐月逐年出力沉重,最终令她碎裂。母亲就这样与父亲离了婚。无法带走庆长,一无所有,哄庆长入睡后,当天晚上便坐火车离开云和去了临远。

母亲远走高飞。

在梦中,庆长看到自己是伫立窗边的女童,与一个闷热奇幻的夏日午后从未分隔。如果人的生命能够持有奇迹,母亲出手迅急没有迟疑。而父亲很快得病,婚姻失败,事业受损,一蹶不振缠绵于病榻。祖母照顾他们生活,不允许母亲探望。母亲嫁人。后来去了深圳。路途遥远,不再回来。

她深爱玻璃中映照出来的成年女子,如此美而充沛,像艳阳下盛开及时的花朵。她宁可如此。她恨过母亲的时刻,是在16岁。成年之后,她再次原谅了她。每个人只能独自面对生命的黑暗深渊断崖绝壁,风声呼啸,自身不能保全。又有谁可以互相依仗,长久凭靠。

庆长对感情失去信仰。或者说,她的信仰消失于破碎虚空的现实。

究其实质,她是一个被打败的人。

27岁,曾被打败,从现实的破碎虚空中凸显而出的周庆长,出现在许清池身边。

她醒来。看到汽车停在地下车库,清池打开车顶小灯阅读文件。睡了多久她不知道。他一直在等她醒来。身上遮挡着一件西服,散发淡淡古龙水气味。也许是苔藓、松柏、小苍兰互相混合的气味。她困惑地在空气中分辨这股幽幽入侵的气息,有片刻怅惘。他们如此逼近,封闭在一个狭小车内空间,车厢里流动的情绪息息相关,静谧宁和,如同一起相守数十年的伴侣。

第二十章 庆长。嫁成功男人

这个初识的男子,提供给她的气场是未曾感受过的亲近自然。不知为何,她觉得他这样亲,却只能不动声色。这感觉来得迅猛,直接,令人措手不及。她试图一边辨别一边慢慢把它确认。她直起身,轻声对他说,我居然又睡着了。对不起,耽搁你时间。在惯有的淡漠表情之上,她的笑容没有预兆和过渡,露出大颗洁白齐整牙齿,天真无邪,如同幼童。他看着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下了车。

为何这次出差,总是感觉疲倦,并多次陷入出神和瞌睡,她无从得知。这肯定不是她平素风格。也许这一年她压力深重。工作内容剑走偏锋观点鲜明,吸引大批固定读者,引起圈里圈外争议性评价。即便如此,这份工作,大概只使用了天性一半左右的能力。如果试图多拿出一些,只会遭受更多外界质疑和攻击。

同时,她意识到这份工作不具备开拓前景。和社会主流导向保持距离持有叛逆之意,无有可能得到大品牌广告赞助或建立其他商业合作。谁都知道时尚娱乐最吸引眼球。同时,杂志一直战战兢兢承担某种意识形态的风险。

发行始终叫好不叫座,市场部有压力。杂志换了主编和编辑总监。这次掌舵的是理性的实用主义者。她的内容具有争议性,在编辑部门里差旅支出也多。即使她提出住廉价旅馆,压缩交通和伙食费用,依旧是纯粹性支出,后续无法带来商业盈利可能。暂时没有人试图替换掉周庆长,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让她如何继续。她的工作方向不明。

她只决意做完最后一期内容。偏远山区的村落瞻里,在那里保留着古建筑以及数座古老的木拱和石拱廊桥。这些传统物质因为公路拓展、洪水泛滥以及村庄经济化等原因,在逐渐被摧毁和消失之中。她会在12月出发。

她见到他的家庭。

中产阶级典型住宅。建筑优美排列和谐的独栋大屋,分列在春日园林之中。平整开阔的草坡,修剪得当的樱桃树和冬青,游泳池水波碧蓝。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客厅里的丝织壁纸,水晶吊灯,织锦沙发,羊毛地毯,茶几上的雕塑和工艺品,英式下午茶白瓷杯碟。车库里有越野车,跑车,随意放置孩子们的自行车和滑板。

生活此刻呈现出富足,安稳,有余裕的自由和悠闲。这种环境,对庆长来说很陌生。这不是她所在的阶层。但她却觉得这是人应该拥有的基本生活形态。难道人不应该在清洁而又持有审美的环境中生存,不应该享受到休闲和憩息的乐趣,不应该在有生之年获得尊严、愉悦、物质和精神同等丰足平衡的满足吗。赤贫,揪斗,咒骂,挣扎,污脏,丑陋。这不是常态。

他的妻子,冯恩健。穿桑蚕丝曳地小礼服,相貌平平仪态优雅。腹部高高隆起,即将坐飞机回去温哥华等待分娩。孩子也一起带走。一个12岁男孩,一个5岁女孩。即将还会有一个男孩出生。Fiona安排的摄影师已抵达,在大厅壁炉前给他们全家合影。这照片一经刊出,无论如何,都会提供分量十足的一针符合主流社会价值观的强心剂:男人要成功。女人要嫁一个成功男人。成功的生活就该是这样。

第二十一章 庆长。试图得到认可

派对上全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很多西人,各自凑对说着各式外语。香槟,自助小食,鲜花,烛台,衣香鬓影,欢声笑语……Fiona平素接触和浸淫的,就是这样的氛围吧。如此这般聪明漂亮的女子,名牌大学毕业,努力改造自己,试图得到认可,最终目的也不过是要嫁一个高于自身阶层的男子,得到另一个阶层的生活。

Fiona热衷恋爱,但不持有固定恋爱关系。她清楚自己所求。骨子里她是一个县城少女,希望嫁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不能是她日常生活触手可及的普通男子。他们无法带给她超越现有水准的生活:转换国籍,带去国外,让孩子上国际学校,住别墅,开名车,每年国外度假旅行,光鲜社交派对,可炫耀的身份和地位……如果仅仅只是在上海买套房子,买辆车,她自己就能做到,不需要帮助。剧烈改造所付出的艰辛代价,务必得到相应回报。她29岁,比庆长还年长两岁。却的确真心实意爱慕和相信这一切,热血刮心,从不屈服。

几年来,身边男人来来去去迅急热闹,最终没有一个可以结婚。她在庆长面前,从不掩饰对婚姻的野心。但是,庆长看着大厅和花园里或站或行的光彩男女,这些眼神流动目光冷酷的男子,她想,这些人如果想要一个婚姻,也绝对不会是为了迎合Fiona的需求而产生。但努力精彩如Fiona,又凭什么不能获得她想要的男子和人生。也许这正是她的不甘愿所在,因此Fiona总是需要竭尽全力地活着。

而庆长只觉得人生起早落夜,无限疲倦。

摄影师拍完照。她做完采访补充内容,工作任务完成。什么也没有吃,独自喝下好几杯香槟,脸颊发红,心有微醺。穿梭过身边一路愉悦轻快的红男绿女,只想找到一个角落安睡。

绕过泳池和花园,经过大厅自助餐台,沿楼梯走上二楼。

楼梯靠左走廊深处位置隐蔽的客房,暂时空无一人。小小房间蓝白基调,樱桃木地板被长久日光晒红,灰蓝色真丝帷幔和手绘壁纸风格清雅。走进附属卫生间,一处舒适洁净的空间。蓝白色瓷砖,镀金框椭圆形镜子,弯曲木腿支撑大理石台面盥洗台。中国老式拙朴瓷碗里,放着手工制作植物香皂。她再次拧出冷水,用双手捧住,泼到脸上,对着镜子凝望自己。

庆长很少化妆,不抹香水,不看女性杂志,不戴饰物。没有穿过高跟鞋,不热衷修饰,无谓对男人作出取悦依赖的姿态。她不是以女性美或女性特征作为重要的人。这是一扇在她生命中被关闭起来的门。劳作,远行,香烟和烈性酒,刺青,恋爱,思考,阅读,这些能带给她刺激。她需求自然的质地和属性,始终如此。

在媒体圈子里工作长久,看惯各种虚头把戏,虚浮膨胀。玩乐它是一回事,被它愚弄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参与集体狂欢,就会被孤立。美与郑重被定义为矫情造作,恶劣丑陋却能引起群情亢奋。这是一个颠倒的时代。人们迫不及待消除清洁的缓慢的朴素的真实的存在,却在虚拟、幻象、谎言、盲从、攻击之中志得意满。

她看着镜中女子,轻声问,你疲倦吗。孤单生活时日长久,却并未让人完全失去戒备。她并不接受形单影只,只是灵魂伴侣一直没有出现。

推拉式木格窗铺设出宽大窗台。脱掉球鞋,坐在窗台上。窗外是屋后花园,夜幕低垂,次第亮起灯火。隐约有孩子的嬉戏、西人英文以及音乐、狗吠的声音传送。院子里栽种大片桂花树,她因此得知刚才穿过花园,空气中馥郁芳香来自何处。白色印度细麻窗帷把这一块区域包裹,形成狭小空间。幼时,当她难过或困惑,总想觅得一处隔绝空间隐匿。衣柜,大箱子,窗台,任何角落。这种把世界遗弃脱身而去的状态,有让人上瘾的意味。

此刻她脸贴着玻璃,在角落里感觉到安全。也许这是她应该存留的位置,之外的风光不是她的。房间里暖气充足令人倦怠。她睡去,并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某种警觉中她惊醒。

天色漆黑,花园灯火闪耀。窗帘被拉开,窗台敞开无余。男子坐在一把安娜皇后风格扶手椅上,双肘搭着扶手,默默盯住她。楼下客厅和游泳池花园传来音乐喧笑,扑打起伏的阵阵潮水。他们两人,如同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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