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铁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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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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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口罗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透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人侵略了你,你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再过一会儿司猗纹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可惜还是有人打断了她。几个小将跨到她跟前,横眉直目地对她说:“行了行了,滚开吧,我们要搬东西了。”
司猗纹这才眼睛潮湿着住了嘴闪在一边。她对她那演讲的被打断虽然感到些许遗憾,但她确信那感情是达到了一个高潮。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一面按司猗纹的清单清点数目一面往外抬。家具们被抬出大门抬上几辆平板车。
司猗纹也在人群中忙乱着,她不时将那些零碎递到他们手里。虽然他们不跟她说话,她却一直激动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出他们对她那演讲的默认了。她所以激动还因为她那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滔滔不绝,那是什么?那只能说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讲是不真实的,那的确是她面对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的真情实言。尽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声“滚开”,但那也仅是一句“滚开”而已——一句最最客气最具人情味儿的“滚开”。
东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将在依次清点了数目之后给司猗纹开了一张收条。最后街道主任罗大妈拿出一只大黑锁锁住了北屋门,又有人在门上贴了两张十字交叉的大封条。人们正要离去,司猗纹却又叫住了他们。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对他们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想隐瞒起来,但是革命群众对她的友好态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决心要彻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众人又聚了过来。
司猗纹当众宣布说她的公公临死前在北屋房后埋过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她曾经去房后找过,但什么也没找着。现在她只能提供给大家一个线索。
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这令人兴奋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将那家具、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杂起来,人们火速找来了铁锨和镐,老太太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各自回家拿来了煤铲,通条。
司猗纹看看众人已准备齐全,就带头进了通向北屋房后的那条夹道。
眉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们一起兴奋起来。当人们涌进那条夹道后,她也跑了进去。
这是由北屋山墙和庄家的院墙形成的一条幽深的夹道,它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小后院。后院里有间不常用的厕所,有碎砖烂瓦,还有荒草、杂树、齐腰高的苍耳子和盘错在上边的野牵牛。
眉眉顺着夹道跑进后院时,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动土了,女人们的老手也迫切地揪着滋生在烂砖缝里的荒草。到底是罗大妈眼尖,当人们几乎像深耕土地一般深翻了一遍后院时,她发现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碎瓦片。她提示着人们,于是人们把碎瓦片扒开,向墙角狠命下着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捆绑结实的油纸小包终于被翻腾了上来。有人打开纸包,又打开里层一块潮湿的软缎,一对不足一拃长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艺品。它们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发放着黯淡的乌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见了金子。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已被人包围起来。人们评判着它的成色,还有人表扬了司猗纹,表扬了她对革命的赤诚和革命的彻底。她频频点着头,庆幸着自己终于听到了这样的评语。多少天来她的一切策划到底没有白费,如今到底证实了她对这东西用心的独到之处,她庆幸没有把它和家具们一股脑抛出去。现在她要求“站出来”革命的彻底性、真实性到底一览无余了。原来在这场足以使她恐惧万分的运动中她没有被打败,被打败的却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片阴沉沉的眼光。
他们撤离了。她独自一人站在院里觉得身子有些酥软,她的后背也湿了一小片。她不知道那是最初的冷汗还是后来的热汗,她觉出了疲惫。院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她喊眉眉,眉眉从影壁后面走了过来。她想过两天她就该领眉眉去报临时户口了,有了今天她就不必再疑神疑鬼,让眉眉也躲躲藏藏。
现在她要眉眉去给她买烟。她交给眉眉五毛钱说:“到‘红卫’去买盒‘光荣’。”
12
眉眉在虽城很愿意给爸买烟。她希望爸抽屉里的烟快些抽完,那时她就拉开一个只有空烟盒的抽屉给爸看。爸立刻就懂了,交给眉眉一点钱。眉眉拿了钱就往外跑,爸在后边问:“知道什么牌子吗?”
她故意不吭声,她用这不吭声来让爸知道他问得多么多余。她一边跑,只在心里小声念叨:嘉宾、嘉宾、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大楼。可惜一出大门她就摔倒了,当她爬起来再跑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路本来很平,但眉眉的平衡器官不“平”,她经常在平坦的路面上摔跟头,夏天她的膝盖上总是带着一块青一块紫。她的膝盖上多了青和紫,她就少了必要的记性。她永远也不知道记性为什么一定要随着她的跟头而丧失。她为什么要上街?她手中的钱是为了什么?要弄清这些她必得恐惧着羞惭着往家走,也许看见家门她就能忽然想起她要做的事,原来她是要替爸买烟,那香烟名叫“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高高的白楼。她努力抓住她的记忆重返大街,这次她小心走路决心不再摔倒。她终于站在和她一样高的柜台前买回了她要买的东西,准确无误。回到家来她尽量不提街上的事,爸却问她:“又摔跟头了吧?”她说“没有。”爸说“没有?”他看着她的膝盖,她不再说话。
她知道爸和妈争论过她的摔跟头,妈说应该去医院检查而爸说不用,因为她聪明。她希望得到的就是别人对她聪明的肯定。
眉眉聪明,这连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她的记忆不是不好,是好得惊人。那时她就能给小朋友一字不落地“念”小人书:
“阿尔青说,保尔,你又到哪儿去?保尔说,我到河边去看看,鱼又该上钩了。阿尔青说,你可要小心啊,德寇就要来了。”
“小冬木在街上走着,看到一家食品店,里边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香肠,奶酪,巧克力,什么都有。”
“秋丝瓜摆开一个打架的架势说道:我自己的牛,赶不赶走,杀不杀,都只由得我。”
眉眉一页一页地翻着念着,手指在图画下面的文字上缓慢地划过,小朋友还以为她真认识那么多字呢,她的姿态使她看上去比老师认的字还多。老师也奇怪起来,她们偷偷观察着她,她们终于发现图画下面那些字她并不认识,她不过是凭感觉,凭她那惊人的记忆和复述能力。原来那些小人书爸都给她一字不落地念过。即便如此,老师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她的聪明了。
后来她上学了,字该她自己认了,她才自作主张地去“禁止乌刺八”了。
然而她还是经常苦恼着,坏记性和好记性同时折磨着她,她甚至有些惧怕上街买东西,但她又非要去不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时拥有特别好的记性和特别坏的记性。
在响勺胡同狭窄高深的空间里眉眉小心地走着,目不斜视地朝前看。她牢记着她是去“红卫”给婆婆买“光荣”。“红卫”是前几天才改的名字,过去那个商店叫“德生厚”。后来悬在店门上方的那个黑匾上糊上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上了“红卫”。
从前眉眉在胡同里走,门都紧闭着,走过一个门她就猜一个门,猜着被门关住的一切。现在全胡同的门都向她敞开了,有些院子连门槛也卸了下来。缺了门槛的门好像正在长个儿的孩子的吊脚裤。可是胡同豁亮多了,每座院子都坦然地亮在你的眼前。你好像可以随便走进一个院子走进一个房间,连那些薄的厚的大的小的门也竭力侧过身子,尽量把自己贴近墙面替人让路,好像在对你说进来吧,看看这个院子,多么清白的一个院子,这里没有坏人,人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人们把院门敞开就像努力掰开自己清白的心。
眉眉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有的院子一眼见底,有的院子迎门却有一面大影壁,让人觉得那院子还不够光明。她想婆婆的院子也有一面影壁,要是没有影壁,婆婆的院子就更光明了。交了东西,院子又一眼见底……她就这样走着、看着。
“红卫”又改了样子,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
眉眉读着大字报,努力记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东西不该买。那么她要为婆婆买的香烟呢?它应该属于哪个阶级?它叫什么?眉眉想不起来了,就像又摔了跟头。柜台里有许多香烟;前门、恒大、墨菊、飞马、双喜、大婴孩、光荣……婆婆要买的是哪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仿佛就要想起来了,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说准错。她只有围着柜台转,又像柜台、货架围着她转。它们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给她看: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火柴豆纸,杏干柿饼,桃酥江米条,糖块小人儿酥,咸萝卜疙瘩头,腌蒜辣菜丝儿,转着向眉眉表白着,让眉眉为它们作出鉴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红卫”跑上大街跑到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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