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铁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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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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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车驶过。
许多年之后苏玮问苏眉:“那天夜里你准知道我跟你走?”
“我准知道。”
“可我并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事。”
“你用不着知道。”苏眉说。
“你说得有点对,当时我什么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歌儿里唱的‘我们永远跟着你,人类一定解放’。”
“别胡唱。”
“你说婆婆和竹西为什么不追我们?”
“我猜她们追过。”
“没追上?”
“她们为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50
眉眉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小玮,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玮肩上的书包不住掴打着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了。她停住脚,想给小玮把书包带弄短,一看见小玮那满脸的汗气,索性把小玮的书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经有一只书包。
然而小玮还是跟不上来,眉眉走几步就要回过头去催她一次。渐渐地她把催促变成了呵斥,可小玮还是跟不上眉眉。
她们要去汽车站,今天的汽车站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目标。当她们在催促与被催促、呵斥与被呵斥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时,眉眉才发现原来她们没有钱。
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住了,小玮连滚带爬地爬进车门,眉眉把她拽了回来。小玮惊异地看着眉眉,她不知为什么姐儿俩找了半天汽车站,汽车来了她却不能上。
“我们没有钱。”眉眉告诉小玮,眼里先泛出泪花。
眉眉眼里是毛毛细雨,却引出了小玮眼里的瓢泼大雨。姐姐说没钱,这当然是人间一个寸步难行的大不幸。那么除了大哭一场还有什么办法呢?小玮一屁股坐上马路牙子,跺着脚大哭,像是说都怪你都怪你,没钱你逞什么能?谁知你要到哪儿去,你为什么非走不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没有因为没钱就动摇自己这走,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今生今世。现在她就像从那里爬出来的一只动物,一只正在脱毛的浑身“擀着毡”的不为人类欢迎的猫或者狗。
鱼在水中游。
又一辆车开过来,车门朝着她们哗地打开了。小玮号啕着又开始往车上爬,眉眉又去抱她的腰。这次小玮却挣脱了眉眉,她勇猛地冲了上去。天气还早,车上很空,小玮立刻就跑到一个眉眉够不着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无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车来。
车门关上了。
眉眉脸很红,到处是空座位她却不敢坐。她不知两个没钱的穷光蛋上车会招来什么。
一位中年女售票员走过来,嘴里说着“买票买票”,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说给她们。眉眉看看小玮,小玮也涨红着小脸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给姐姐找了天大的麻烦。
“到哪儿?”售票员终于冲眉眉开口了。
“我们……”眉眉吞吐着。
“我们要上火车。”小玮替眉眉答道。她摇晃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售票员跟前,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一毛五一张。”售票员说。也许她并没有看出她们与其他乘客有什么不同。
“我们……”眉眉仍然吞吐着,脸更红。
“我们没有钱。”小玮又替她做了回答。
“这个……”售票员为难起来。
“那我们下车吧,我们真没钱。”眉眉提起了刚放下的东西。
小玮见眉眉提起了东西,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捶胸顿足,身子因站不稳而东倒西歪着。
小玮的大哭感动了售票员,她允许她们坐到终点——北京站。
“你们到车站就会有钱吗?”售票员又怀疑地看着她们。
她们谁也不说话。
当然,她们还是没有钱。
火车站到了,车站的大钟还是打着那个曲子,时针指着七点,一个早请示就要开始了。
首先……
特大喜讯。
洋拉子。
青春痘。
鱼在水中游。
……
车站广场上人们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又混进大厅(眉眉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混”这个字)。大厅里的人们也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谁也不看谁,都是一副铁青脸。
鱼在水中游。
她们混上电梯,混进二楼候车室,看见许多的“南”“北”和数字。南,对,应该选择南。眉眉对自己说。
在南去候车室,眉眉不知为什么突然气势汹汹地非要叫一个躺着的女人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可,要她为她俩腾出一小块儿地盘。那女人还没有完全坐起来,小玮就更加气势汹汹地挤着坐上了那地盘。也许她是想:你准知道我们没钱?
然而,她们没钱。没钱也得坐下去。
没钱。
一个乡下老头正拍手抹泪地跟一个警察大声诉说,说他丢了钱包,钱包里有钱有粮票,还有刚买的车票。警察带着他朝一个地方走去。
她们没钱,也用不着丢。那丢钱的老头倒像是给了眉眉一个“启示”,为了有钱,她仿佛已经在窥测谁的钱包了。是谁对她讲过,小偷偷钱包要用两个指头伸进别人的口袋,用两个指头把钱包夹出来。眉眉不明白偷钱为什么非用两个指头,然而她却下意识地拿出了两个指头。
指头还是像司猗纹,没有一点改变。
她觉得这两个指头很脏,她使劲在裤子上擦指头。
她擦着,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看见一个人正从两排椅子中间走来,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阵哄笑。
那人终于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裸体女人,她头发蓬乱,脸也不干净,但身体白皙结实,乳房挑衅似的坚挺着,朝着整个大厅。眉眉恍惚又看见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声音嘶哑。她左手握一大团黄泥边走边喊:“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她喊着,用右手掰下一块块黄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着。
黄泥在她的下身四溅,发着啪啪的声响,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干的湿的泥点粘在周围。她还在边走边喊边摔着:“来吧,来吧,不来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坚挺的乳房从眉眉眼前一掠而过。眉眉扭过头去。
还是那喊声,还是那黄泥摔在下身的啪啪声,还是人的哄笑声。
鱼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玮,小玮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原来她七折腾八折腾居然为自己折腾出一块足能伸展开自己的地方,她头枕自己的假军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侥幸,她坚信刚才小玮没有看见那个裸体女人。
后来苏眉在学校上人体课,看过许多女人和许多女人的乳房,她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好看得吓人的乳房。也许那个女人正是为了自己那对好看的乳房才用黄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过去了,小玮睡得很死。远处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在对人们说那女人的事,说大家不应该笑她,应该让她把身体遮起来,有人问那男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那男人真的打开行李给她找出了衣服,并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过了衣服,却把它抛向空中,喊着:“捡吧!捡吧!”那男人无可奈何地发表了一些议论,人们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观察过鸡的脸吗?”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直线。”
“应该让屎安静一会儿。”
是他,原来是他,是叶龙北。叶龙北朝着眉眉走来了。背上还是他那个四方四正、豆腐干一样的背包,手里提着一只更精彩的可以折叠的小板凳。
他发现了她。
“到底把你们找到了!”叶龙北说着,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惊喜着,一脸潮红。
“是我。我出站,看见你们挤在人群里,转眼又不见了。到处找,结果还好,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们。其实在哪儿找到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找到。你们要到哪儿去?”
眉眉本来要说,要站起来说,要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她们要回虽城,然后去农场找爸和妈,但是她说不出也站不起来。她把头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声抽噎起来。她不愿放声痛哭,尽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里。她觉得那声音很怪,也许有人在笑她的怪声怪调,就像在笑刚才那个裸体女人一样。她站不起来,捂住脸抽噎着。在这抽噎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紧缩起来,脸更加潮红。于是身体下面一种不期而至的感觉浸润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润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来了”。一定是“来了”。她无法挪动自己,她夹紧两腿,她变成了一条鱼。
鱼在水中游。
叶龙北只看见她们的狼狈相儿,他早已猜出她们的窘境,或许连她们为什么要离开响勺胡同都猜着了。
“我猜你们是没钱买票的,因为并没有人送你们。那么,我去买吧。虽城,是不是?”叶龙北说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车室。
他举回了两张车票,一张整票,一张半票,并告诉她们乘这次车的旅客已开始进站。
眉眉这才从椅子上别扭着站起来。她叫醒小玮,小玮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大人,并且一下子就发现了眉眉手里的车票。
一切还用问?
叶龙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只手拉小玮,领她们找到她们要排的那个队。
眉眉想起马小思叫她去“后院”时那走路的姿势,她克服着别扭,尽量走正确。但也许还是给叶龙北留下了一个步子不协调的形象,她猜。
他们随队伍走着,无话。
只在检票口分手时叶龙北才说:“我只想看看你,你们。现在看见了,这就好了。我想你们走是对的,现在你观念里到底有了直线。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检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玮走下高高的台阶,又随着人流继续向前走。
眉眉回过头来看叶龙北,叶龙北在检票口露着一个完整的头。
眉眉这才真的觉出她是要走了,并为这要走感到几分悲凉。她本来什么都想对叶龙北说,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连他的鸡被人吃掉也没说。
她什么都想问,可她什么也没有问,连他为什么又回到北京也没来得及问。
叶龙北的出现使她的一切委屈烟消云散,她就像从未来过北京。
叶龙北的出现又使她的委屈更加无限,仿佛她等待的就是这委屈的无限。
叶龙北送走了她们,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车室,他是用不着候车的。他找到眉眉坐过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会儿,却发现眉眉刚才坐过的地方有一小块不清晰的颜色。他盯着它默立片刻,想到这或许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他觉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够成熟灿烂,都是因了那一小块颜色。
整个大厅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见。也许那是幻觉。
他分明看见了。
他又回到响勺。他发现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个大便干燥的小女孩在院里摆摊“卖”东西。她前面用两只凳子作柜台,身后摆着两盆清水。柜台上摆着小瓶子和码开了的“特大喜讯”,还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红宝书。
没有人光顾。那个孩子在凳子后面打着瞌睡。
第十二章
51
苏玮从美国来信,告诉苏眉她正在边工作、边读书,收入不错。和尼尔暂时住在公公家一幢别墅里,房租不必拿,星期日到园子里拔拔草还能从公公手里挣出吃冰淇淋的钱。家里有个长长的车道,尼尔教她开车,已经拿到驾驶执照。也玩,到美国人的行列里去玩。坐上筏子漂白河,她勇敢地漂过了最险的五级浪区“甜蜜的浪呀”“他妈的大石头”。鬼节时参加化装舞会,她把自己化装成葡萄干,尼尔则化装成半裸体的里根。还有人把自己化装成厕所,屁股上挂一卷卫生纸。美国式的玩,苏眉想。可她怎么也想不出葡萄干怎么化。
苏玮所学的专业却不时更换。上封信说正读“大众传播”,下封信却变成“比较文学”;这封信是“国际贸易”,那封信又变成了“饭店管理”。这是苏玮,苏眉想。又在七折腾八折腾。折腾着,得到了,却又有点不如愿,还有点患得患失。
苏玮每次在信中先是一阵兴奋,然后就对美国节奏流露出一些不习惯。说有时她真想懒散一下,有时很想喝一碗爸做的粉丝白菜汤,有时很想睡个午觉,哪怕到响勺胡同去睡也行,“要是你再把我搂到沙发上睡,我一定不再‘咕容’。”
这使苏眉想起她们在响勺的日子,想起她们那天早晨逃出北京的狼狈情景。赶汽车时苏玮追不上苏眉,那是因为她穿着挤脚的花布鞋,脚面被鞋挤得鼓出老高,像个小肉包子。那时苏眉却在前边一味地呵斥她。可是,假如没有这个鼓着脚面的家伙那如此坚决的大哭,也许她们还得回响勺胡同。世间的事都是这么偶然又这么必然,如同她们当时只有共同的狼狈和从这狼狈中获得的共同亲密。谁也不去想将来会怎样:能不能逃离北京,会不会长大。
但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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