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已经更改和补全了那段契约……”
从回忆中猛然抽身的魔女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看见那个叫千寻的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却有着释然惊艳和快乐，“按照约定，我和白君的契约也已经拿到手了。给，镜子，你已经恢复了。要去看看宝宝吗？”
这是她年轻时候的脸！
汤婆婆——或者现在叫她柔安娜更适合了——惊愕地瞪大了眼。她低下头呆呆地盯了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镀金银镜好一会儿，突然飞也似地奔向了办公厅旁推开雕工华美的木门——
在那儿，在锦缎和柔软的丝绸里，正沉睡着一个玉雪一般娇小可爱的漂亮男孩。他有着柔安娜年轻时的高挺鼻梁漂亮轮廓和雪白的皮肤，也有着那个人饱满红润的嘴唇和略为寡淡的眉眼。这是她在梦里想了多少年的场景啊，她的孩子是个正常模样，会长大成人，也不会因怪异的外表受到困扰……
做母亲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轻脚步从儿童室里走了出来，然后软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真心说出了感谢的话语，“谢谢你……”
“不用谢。”千寻朝柔安娜微微笑了笑，“我还要在这里等这个人呢。你说对吧，金子？”
“叽叽！”久未与大朋友嬉耍的小猴儿跳到千寻头顶上快活地蹦跳着，叫声又嫩又脆。
黑发黑眼的小少女逗着自己的小朋友微笑着看向一片狼藉的办公厅内。温柔而明亮的阳光从巨大的墙洞中充满了整个房间，并在书桌上跳跃出了俏皮而华美的淡金光泽。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
钱婆婆在自己的小屋中纺着纱线，看见新招的小助手无面人突然疑惑地看着自己歪了歪头；白龙在锅炉室的榻榻米上皱着眉睁开了眼睛，得知千寻留给他的口信后和锅炉爷爷匆匆道别直冲楼上；荻野明夫拉着妻子的手站在出口处打了个哈欠，然后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头。
“千寻呢？那孩子又跑哪儿去啦？”中年男人和同样疑惑的妻子相觑片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在这儿等她吧，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32第三十章
千寻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离开隐世的那一天……忘不了阿白拖着仍很虚弱的身体出现在办公厅门口时的表情。
失落的；坚定的，悲恸的，破碎的。
那双荇草般温柔的青绿色眼眸像一泓沉寂的死水，垂眸间落下的水光像是散落的星辰；却仍然干净得让人心碎；而在看见千寻带笑站起来向自己慢慢走去的时候，男孩的眉因为强忍着哽咽的冲动微微蹙了起来，线条优美的唇角却绽放出了一个动人得简直可称灼目的笑容——
“千寻！”少年就像生怕女孩会消失一样紧紧地抱住了她；手臂的力气大得千寻几近不能呼吸，“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少年含泪的笑靥是如此动人，那双湿润的青荇色眼眸让女孩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升起了一点疼痛的感觉。
不过他也没事；这真的是太好了。千寻伸手抱住了阿白，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脊。
“再见，汤婆婆。”
两个孩子这样说着，带着含泪的眼和笑手牵手离开了残破的办公厅。
“……再见。”
魔女的声音听起来冷艳傲慢而动人，她已恢复了平日的气势坐在了自己发号施令的位置上。然而在两个孩子看不见的方向，雪肤棕眸的美丽魔女眼神看起来既柔和又哀戚，好似中世纪城堡刚从千年沉睡中醒来的魔物。她的容颜如青葱少女般姣好，灵魂却苍老且盛满了时光洒落的尘埃。
十指带满了珠宝的女人深深地吐出了一个叹息。她在指尖拈起一个法术扫过水晶球，看见她的雇员们纷纷或热泪盈眶或兴高采烈地与那两个孩子告别。鱼嘴的男侍，艳丽的女侍，打杂的青蛙，还有那些路过的客人们……汤屋里所有的生灵都在载歌载舞，他们面上的欢乐是如此生动而恣意，浑然忘却了昔日里大大小小的不顺与不愉快。
惯例打破了。
这是汤屋里第一次有人平安地解开了契约摆脱了奴役。而对隐世里与魔女签了契约却祈求自由的生灵们来说，这是个好的开始。
“叽叽！”
在脱离了令人窒息的人海之后，一直战战兢兢紧抱着千寻马尾的金色小猴儿从女孩头上雀跃地跳了下来。小家伙毛茸茸的小身子在两人身上到处乱窜着，这闻闻那摸摸，终于一不小心卡在了阿白衣裳的领口处，屁股露在外面，毛茸茸的金色小尾巴可怜兮兮地露在半空中摇了摇。
“千寻，它，它钻进去了！”胸口柔软而热乎乎挣扎着的小家伙使放松下来的阿白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瘙痒造成的想笑的冲动使他看起来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动作身体了。
“呀，你太淘气啦！”千寻忙把小家伙拉了出来点了点它的脑袋；然而金子看起来却并不情愿离开阿白散发着潮湿气息的怀抱。它哀怨地叽了一声拿蜂蜜色的湿润大眼睛瞥了一眼千寻，便抱着阿白手臂对着少年河神露出了水汪汪亮闪闪的小眼神，尾巴直蹭他手心。
“哈哈，白君，金子喜欢你呢！”千寻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她松手让小猴儿满脸依恋地趴在依旧有点失措的少年肩头，黑色的大眼睛里潋滟着温柔的水光，“那个，刚才就想问了……白君能成为我的家人吗？”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女孩一下整张脸都变红了，低下了头把烧红的耳朵藏在了头发后面。
啊，白君的命运已经改变了。从此之后他就自由啦，再不必勉强自己听从命令去做些与本心相背的事儿——对了，一会儿她要怎么跟爸爸妈妈介绍白君呢？
两人身处的环境已渐渐变换成了那条只在夜里才会繁荣起来的食街。现在，那儿并没有侍者们匆忙准备着食物和美酒的身影出没。
女孩的思绪早已跳跃到了对未来的生活各种有意思的小幻想里。她甚至已经在想象阿白穿上中山服或者小西装是什么样了；然而在食街的末端，沉默许久的少年河神却略带歉意地放开了千寻的手，给出了他的答复：
“对不起，千寻。”阿白美丽的青色眼睛里带上了一丝感伤，“我想我并不能跟你回家。”
“为什么？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很好相处的呀……”娇小的黑发女孩沉默片刻，突然有点焦急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也在一瞬褪去，“等等，白君，你该不是还有什么没有解决的事情，还得留在这里吧？严不严重？至少告诉我吧，你不能再一个人——”
“唔……当然不是的。别担心，千寻。”阿白安抚性地揉了揉千寻的头发，“我只是要回神社去。从前琥珀川还在的时候那儿就是我的家，而现在我有能力镇守那里了，自然得回去保护我家园仅剩的最后一部分。啊，别担心，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玩呀。”
“……”黑发黑眼的女孩儿低下头沉默了很久。要是神社已经空了呢？又或者里面有些什么其他的存在霸占了那里？当初他一头扎入河水的时候可是一副死也不愿再回去的模样……
“嗯，好呀。”千寻揉着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找回了自己干涩的声音，“记得到了之后打电话给我报平安，没电话的话，用纸鹤传音也行。”
·
白君可真是的……
千寻趴在半旧的课桌上叹了口气，歪着头看着窗外蔚蓝得几无杂质的天空有点郁闷地鼓起了脸。他可真是的，真是的！说了这么一句话跑回神社之后没几天就打电话来说以后就定居在那里了，还跟她感叹说神社里的香火大不如前，他觉得很愧疚……哎。
黑发黑眼的少女坐起身揉揉额头的红印子，伸手拨弄了一下书包里红得诡异的美丽翡翠，然后被走廊那儿突然传来的热闹讨论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就是今天来的转学生吗，那个带来了奇怪天气的人？穿得好奇怪呀。”
“是啊，就是她。人家那是大城市来的啦，听说他们那儿都这样……”
带来了奇怪的天气……是说阿白走的时候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那场大雨吗？
千寻诧异地捏了捏自己粉嫩的脸蛋，然后忍不住歪歪头笑了起来。不过说实在的，现在这种状况真的很尴尬呢。她才第一天来到学校报到，就已经引来了不少小孩战战兢兢地向她打听“水神来了吗”“你会招雨吧”一类奇怪的话了，而且他们似乎对自己总有一种莫明的好奇和敬畏，说个话也磕磕巴巴的。
不过她这样穿……真的会很奇怪吗？
千寻疑惑地低下头，打量了几眼今天出门时妈妈给自己挑的泡泡袖上衣和蓬蓬短裙，站起身朝那些围在课室门口好奇地探着头的小孩笑了笑走去，“你们好。我这样穿……真的很奇怪吗？”
“呜噢！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快、快跑！”那群说话有着近西海岸地区奇怪尾音的小家伙们像受惊的小兽一般倏地跑掉了，就好像小姑娘是个什么奇怪而危险的珍兽一般。
唉，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有着黑色大眼睛的小姑娘囧着脸翘起了嘴角，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呵呵，别介意，他们就是这样的。”有人在千寻肩头拍了拍；小姑娘转头，看见来人五官精致而柔美，有着非常漂亮的罗兰色眼睛和鸢尾色微卷的头发，“等熟悉了之后就会变得特别热情。我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也被说过奇怪的话呢。”
“……噗。”千寻歪歪脑袋脑补了一下，苹果样红润的脸上露出了忍笑的表情，“幸村君，让我猜猜……你是被当成女孩子对待了吗？”
“喂，荻野！”有着极为精致漂亮五官的紫发男孩哭笑不得地捏住了千寻的鼻子，“我是个男孩子，男孩子！这样说话我会不高兴的。”
“呜呜，是是是，阿市大人，”千寻轻柔娇嫩的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她侧过头挥开了那只把她鼻子掐的通红的手，然后吐吐舌头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我这个周末要和朋友一起去看看桃果，你要不要一起来？”
“荻野目桃果？”幸村面上轻快的笑容表情消失了。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好啊。什么时候？”
“周五下午放学后车站……幸村君，幸村君？没事吧？”千寻一转头，看见男孩子扭过头去正用手捂住了脸。
“等等，”幸村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一会儿就好了。”
千寻指尖碰到了男孩垂下在身侧握拳的左手。也许是因为这两天下雨的缘故吧？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即便现在是夏天。
·
“小晴！侑士！”
从汽车上下来看见的友人的一瞬，千寻几乎是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狠狠压到了张开双臂笑着看自己的朋友们怀里，“我想死你们啦！”女孩子快乐地把自己的马尾在两个肉垫的脖子那儿扫来扫去。
“千寻，你轻点！”一双灵动绿□眼的东久世踉跄了一下，然后亲昵地给小姑娘在脑门上来了一个爆栗，“你沉了——我的天哪，从实招来，假期到底吃了多少好东西！”
“哪有！”千寻嘟起了嘴，苹果样小脸上露出了要哭的表情，“人家明明就是长高啦！还是侑士好，现在为止都只是在傻笑……哎哟！”千寻再次捂着脑袋躲过了一脸哭笑不得的忍足伸过来的魔手，“啊对了暂停暂停，先不扯这么多——这位是辛村精市，桃果以前补习班上的同学，小晴你见过的。他是来和我们一起去看桃果的。”
“哎，是你呀。”东久世绿眸一眯，然后笑得有点苦涩地吸了口气，“桃果人缘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是的，她是个很好的人。”紫色眼眸的男孩面上表情停滞片刻，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极好看却带着疏远意味的笑容。千寻知道，他不愿意再多谈那个已经离开了他们很久的女孩子。
幸村君大概是对桃果很有好感的吧？但是以前上课的时候，他居然一次都没有表露出他对桃果的这份不同来呢。
千寻默默地握住了表情复杂的小晴的手，感觉到好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荻野目桃果……实在是在很多人过去的生命中都占据了太重要的地位。
桃果的坟地并不远，几个孩子是步行着去到那里的。
在拿出记录着编号的纸片问过管理员后，他们穿过了一片片立着雪白墓碑的绿色草坪，惊讶地发现桃果最后的容身之所被打理得很好，像是有人经常来探望的模样。
即便是在规划与设计大抵相同的公墓，在桃果所沉睡的那片小小的土地上，那些粉白的鲜花比起别处也开得格外娇艳而动人。就连鸟儿们似乎也格外喜欢墓碑上那个总是有着甜美笑容与和善眼神的粉发女孩，它们啾啾地蹦跳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上，张开嫩黄色的喙发出了极好听的叫声。
而在那块刻着“爱女荻野目桃果 1980~1995”的大理石石碑的基台上，有两只黑色皮毛的兔子在啃一颗色泽鲜艳而引人瞩目得诡异的苹果。兔子粉红色的眼睛在与千寻视线相交的片刻亮了亮，然后它们抱着苹果倏地一下消失了，只剩下僵硬了身体浑身发冷的千寻和她不知所以然的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