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月光下的沙丘
东面墙边有一台巨大的自动贩售机，几乎占满整堵墙，阿希姆走过去站在那里仰头看，陈曦跟了几步，发现右手边就是透明的玻璃幕墙，转头往外看，亮蓝色的停机坪上盘踞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
这就是要把他们载入太空的飞船了，她情不自禁地走到幕墙边细看，没多久杨欢也过来，两人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难得平静地待了一会儿。
阿希姆研究完那台自动贩售机，投币买了三罐苏打水，也慢慢地走近这边，陈曦被那块干面包割得喉咙难受，道谢后接过来，看杨欢冷眼旁观没有动作，干脆抢过另一罐塞进他手中。
登机手续大概办得很顺利，雷恩从柜台前转回头来，笑容满面地朝这边猛挥手。
“走啦。”陈曦理解他的心情，随他一起微笑出来。这不到一星期的逃亡旅程，虽称不上千难万险，却也算是历尽艰辛……她从来未像此刻一般感谢上帝，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感谢他让所有这些她爱的人们都活着，都在她的身边。
登机牌是一张芯片，工作人员扫描时发出“嘀”一声，等到他们排着队进关，每通过一人，就在他的手背上盖一个金色的圆戳。
钱仪吉领头出候机大厅往停机坪，陈曦前面是杨欢，过关时不能携带已开封的饮料，他一口喝干了苏打水，双手随意一拍，铁罐子就成了铁皮。
陈曦囧囧有神地看着他把铁皮扔进垃圾箱的“可回收垃圾”那格，还挑衅地冲她勾了勾食指，这才单手插兜晃进了关口。
也是没其它办法，陈曦只好照办，刚举高手里的铁罐，阿希姆从她身后探长左臂，三根手指捏住底部，毫不费力地将她那罐直接抽走。
他面无表情地喝光两罐苏打水，接连打了两个嗝，又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让工作人员盖章。
众人都离开候机大厅，走上亮蓝色的停机坪，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天空变成昏黄的混沌不清的颜色，咸蛋黄一样的太阳在风沙背后若隐若现。
钱仪吉走得最快，他是所有人里身体素质最差的，这几个小时折磨得他一口气欲断不断地悬在胸口，巴不得早点上机舒舒服服地躺着，最好能立即睡上一觉。
第二个是雷恩，他边走边侧首望向东面——帝都的方向——目光深邃，其中复杂意味无人能懂。
杨欢背转身倒退着走，面露不耐烦。
陈曦有点怵他，这人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连忙加快脚步追上去，就怕他临到最后捅娄子。
她突然三步并作两步，阿希姆伸出来拉她的手便落了空，只有指尖擦过她的右臂外侧，温热的触感，像一滴滚烫的泪水无依无靠地划下来。
陈曦回过头。
阿希姆的眼瞳在日光下又近似半透明的银灰色，那真是一双奇妙的眼睛，美得让人常常忘了它也是血肉铸成。
它也有感情。
阿希姆嘴唇翕动，他说了什么。
可是东风刮起来了。
东风刮起来，天色赫然变得更暗，暴风卷起沙尘遮暗了日光，陈曦张口想出声，毫不含糊地吃了一嘴风。
她被迫闭上眼睛和嘴巴，就地仆倒蜷缩成团，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以抵抗这阵摧枯拉朽的狂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渐悄，终于由强转弱，陈曦动了动，从头到脚抖落一层沙。
她谨慎地挪开保护脑袋的手臂，缓慢地转动脖子，抬高头。
“啪！”
强光笼罩住她。
炽烈的光柱来自架设在候机大楼顶端的巨大探照灯，像另一个小太阳，陈曦被它照得睁不开眼，皮肤很快被烤出薄薄一层汗。
她缩回手臂遮在眼睛上，适应了许久，才敢徐徐睁开眼睛。
强光水银泄地一般抢先钻进她睁开的眼缝里，针扎那样疼，眼泪不由自主往外淌。
她听到浩大的喷气声，仿佛暴戾的风声，也或者正是它引发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狂风。
她眯起眼，朦朦胧胧间，看到一大团乌云从空中降下来，着陆以后才能看出它其实是一架伪装得异常精巧的飞行器，舱门滑开，露出一排排一纵纵红色军服的士兵。
“哐、哐、哐、哐……”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偏这样整齐划一，仿佛一群人以同样的姿势相同的节奏行走，士兵们像小孩子的锡兵玩具那样默契地踢着正步，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脚步声停在她面前。
同一时间，有人弯下腰，向她伸出手。
陈曦握住那只手，指尖的触感很熟悉，比皮肤更细腻，冰凉柔滑，隔绝了体温。
她被那只手扶着想要站起身，双腿却发软，眼睛越睁越大，泪水不间断地流下来，视野里茫茫然一片变形的白光。
但她依然看清了他的丝绸白手套，也看清了阿希姆和他身后的红狮团。
“药效发作了。”阿希姆镇静地抽回自己的手，掌心里握着他从陈曦腰后取走那把FN 57。
安德烈安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他从陈曦面前站起来，背负双臂，慢悠悠地踱到杨欢身旁。
他微微侧首，盯住杨欢，杨欢也不甘示弱地瞪回来，从安德烈安这个角度看过去，阿希姆半垂着睫毛，看不清眼底神情。
“带回去。”
“是！”
两名士兵脚后跟一磕，马刺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出列将杨欢从地上连拖带拽地架起来。
“小心一点！”安德烈安见不得他们动作粗鲁，急急忙忙过去阻止，“就是不能伤他捉起来才这么麻烦！这小子现在浑身是宝，多蹭破几块皮肉，科学院那帮老疯子还不吃了我！”
那两名士兵唯唯诺诺，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扶着杨欢，后者只是浑身无力，神智依然清醒，倔强地不肯出声，目光转来转去，死死盯住阿希姆。
陈曦也看着他，如果目光能化作实质，她想她的目光已经将阿希姆穿刺得千疮百孔，像钉子那样扎牢他的四肢，钻进他的脑袋里，搅混一切。
而阿希姆就穿行在枪林弹雨般的目光里，目不斜视，当他收敛了所有表情时，他有一张冷漠荒疏的英俊面孔，炽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也仿佛变成月光。
他从陈曦面前走到杨欢身旁，再往前，雷恩站了起来，瞪他一眼，又转头去看候机大楼，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被严密控制下的工作人员、乘客，从天而降的红狮团将他们团团包围，军服在强光下接近血的颜色。
“你没有失忆？”雷恩压低声音问，似乎这样就能勉强压抑住喷涌而上的愤怒，“都是装的？”
阿希姆没理他，侧身让过他继续向前走，雷恩却不肯放过，一把揪住他白袍的袖子，硬生生把他拉停。
“装得可不怎么样……老朋友……兄弟……”雷恩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你能骗过去是因为我们信任你！”
他低头瞄了眼阿希姆的白手套，又看到他沾满尘灰的白袍下摆，喉咙“咯咯”两声，干涩得像是刚埋进一把沙子。
“连洁癖都是装的？你他妈到底有什么是真的？阿希姆……你还是我们的阿希姆？”
“不完全是。”阿希姆终于开口，“老师教过我们，最好的伪装是夸大你某个与众不同的点，让它成为你在他人心目中的标签。这样，一旦你不再具有这一特点，他们就会愿意相信：你不再是你。”
他从雷恩手中挣脱袖子，走到最前方的钱仪吉身旁，停住。
钱仪吉在这场变故中比所有人都先清醒过来，他非常识时务地放弃了抵抗，一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听到声音，啼泪纵横地抬起头。
“不要杀——”
“砰！”
阿希姆手握FN 57扣动扳机，金属弹头光芒四溢地没入了钱仪吉的眉头，只溅出一点鲜红。
“啪！”
就在枪响的一瞬间，陈曦蹬地而起，像离弦的箭那样飙向架着杨欢的两名士兵！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转折写完这卷就可以结了，我原来打算写完结局再了结第二卷，但是和朋友聊了一下都觉得不现实，所以还是有第三卷……反正不会超过二十万就是了。
☆、第五十八章 －恶龙的命运
安德烈安看着雷恩声色俱厉地责问阿希姆，后者既不解释也不反驳，他于是忍了又忍，没有在旁边慨然出声。
他在一天之前刚得知了皇帝和阿希姆避着他在背后干那些事，每一件捅出来都是天大的丑闻，而他被排除在外，因为阿希姆随时准备牺牲自己，所以，作为接管红狮团的不二人选，他必须是干净的，与任何阴谋诡计、残忍屠杀都不沾边。
这也是阿希姆宁愿自己动手杀人的原因吗？安德烈安想，他戴着手套杀人，仿佛这样就可以少沾一点血，他主动杀人，他身后的人们就能少背一些罪孽。
阿希姆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达成夙愿，司克特大臣先是把他送给宪兵委员会，然后猜到他会伺机逃跑，指使文森特在悬浮车上装炸弹，不惜炸毁半个红狮团总部……这些都没奏效，他甚至派出代号“清洁工”的专业人士追杀阿希姆，只为了替皇帝陛下清除未来可能存在的威胁。
阿希姆是真的死过一次，短暂失忆过后迅速恢复，同时发现杨欢的价值超过预估，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再度联络红狮团，将消息传递回来。
幸好，不，应该说不幸……安德烈安横了横心，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真实的心意。
幸好司克特大臣病逝了，他死的正是时候，皇帝把所有的责任推给死去的人，阿希姆才能回来——
回到红狮团，回到那些他真正的朋友和兄弟身旁。
安德烈安信任地凝视阿希姆的背影，挺直了脊梁。
陈曦猝然动手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她的身手灵活有余劲道不足，与这些年缺少认真地锻炼有关，所以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遇到杨欢和阿希姆这样的高手只能败下阵来。
但与红狮团里两名普通士兵相比，实力差距并不明显，且她占了一个快字，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蹿到杨欢身旁，双手在右边那名士兵肩膀上使力一按，纵身而起，倒立在空中侧翻，带得那名士兵也跟着旋转了半圈。
陈曦翻到他身后，膝盖骨正正地顶住对方的腰窝，“咯”一声响，将那名士兵压得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她并不多纠缠，左手切成刀掌沿敲在那士兵颈后，右手拔出他腰间的配枪，这一连串动作舞蹈般优美，又流畅快速，全部完成还不到五秒，另一名士兵反应稍慢，刚刚放开杨欢抢近，陈曦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别动！”见那名士兵依然跃跃欲试，她干脆掉转枪口，抵住杨欢的太阳穴，“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场面至此终于有了小小的变化，士兵们无声地骚动起来，挪动脚步威胁性地逼近，杀气仿佛淬炼过的刀刃，在强光底下锋芒毕露地袭向她。
雷恩也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张大嘴巴傻乎乎地愣了一会儿，忽然拔足飞奔过去，与陈曦并肩而立。
探照灯炽烈的光柱像舞台效果那样笼罩住他们，身后是庞然巨兽一般的星际飞船，衬得他们像是巨人脚边的蚂蚁；身前是红狮团充满压迫感的方阵，他们又像是巷战到弹尽粮绝的孤军。雷恩吞了口口水，没有了直斥阿希姆时的有恃无恐，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绝对力量带来的恐惧。
“让我们上船，”陈曦显然也受到了气氛影响，握枪的手微微颤抖，急迫地喊出了条件，“不要伤害我们队伍里的任何人，不然我真的会开枪，我相信你们要的不仅仅是一具尸体！”
与她料想得相反，红狮团的士兵们并没有因为她的恐吓止步不前，他们甚至没有稍加停顿，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木无表情，就像一群由同一个主脑控制的傀儡，整齐划一地迈步，沉默无声地继续逼近。
陈曦的身体也开始止不住地战栗，雷恩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怕她因为一触即发的气氛做出什么傻事，虽然重逢以来她表现得很冷静，但愈是这样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可能愈差，就像一根时刻紧绷的弦，很难说它什么时候会真的崩裂。
“哐、哐、哐、哐……”
红狮团响亮的脚步声仿佛死神催命的号角，在这一刻，只有两个人仍然能够保持清醒的神智，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事态恶化。
杨欢突然大笑。
阿希姆抬起右臂，举高。
“哐！”
红狮团全体立定。
上百个人同时跺脚、立正，马刺的金属撞击声山呼海啸一般，下一秒又静得针落可闻，仿佛全部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陈曦的手抖得厉害，她猜想阿希姆把药投进苏打水里，她只喝了半罐，所以恢复得快，残留的药物却仍在她的身体内部横冲直撞。
杨欢喝掉了全部饮料，现在像滩烂泥一样挂在她臂弯里，而且，陈曦觉得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是她把那罐苏打水从阿希姆手里接过塞给了杨欢。
她对他负有责任，她必须保护他，她要带他走。
“你们可以走，你和雷恩。”阿希姆站在红狮团的方阵前，穿着那身来不及更换的白袍，他抛掉那把狙杀了钱仪吉的FN 57，摘下手套，身后立即有人递上另一双，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戴在手上、抻平，直到严丝合缝，这才放松地吁出一口长气，仿佛新鲜的血肉之上终于长出了保护覆盖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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