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联邦军人都可以称作这位天才的学生，而他最好的学生却是三个帝国人。
施闰章看着坐在他办公室内面容沉静的陈曦，想象着转折之后的走势，猜测这出戏最终的结局，究竟是一出讽刺喜剧，或是惨烈悲剧。
“杨先生在十二年前就预言了这次战役，”他用沸水冲了一杯茶，轻轻放到陈曦面前的茶几上，“帝国人佯攻金落索长廊，诱使联邦驻军全线回防，再趁机突袭斯芬克斯星域……你们帝国称之为‘曙光战役’，我们联邦有另一个名字：‘天火战役’。”
天火与曙光，该说是异曲同工或是殊途同归？陈曦已经脱离现代讯息网很长时间，直接问：“谁胜谁负？”
施闰章少将谦虚地笑了笑，低头品茗。
陈曦也跟着笑了笑，戴着镣铐的双手捧起杯子，喝一口茶。
自从老师过世以后，她还是第一次喝到联邦的茶，与房东太太的泡茶方式不同，联邦人不在茶汤里加糖加奶，也没有肉桂和巧克力碎渣，清得像水一样，舌根处尝到温柔的涩味。
茶喝完了，相对沉默片刻，陈曦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施闰章少将也不催她，从容地站起来。
“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曦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守在外面的突击队“呼啦”一声围拢，数不清多少支枪对准她。
“别紧张。”少将摆摆手，“她不是杨欢。”
陈曦倏地抬头看他，惊讶于他突然提起杨欢。
突击队员散开来，却依然是全神戒备，甚至流露出明显的敌意，陈曦几乎是被锋利的枪管戳着往前走。
施闰章将她领进一间封闭的实验室，陈曦被迫换上无菌服，只有突击队长跟了进来，那只时时刻刻让她不舒服的枪总算留在了外面，但陈曦不敢妄动，她不怀疑突击队长能隔着防护服扭断她的脖子。
实验室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部区域有几位研究人员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即使施闰章少将经过也没有人敬礼，陈曦跟着他横穿到内侧，停在一幅巨大的透明玻璃窗前。
少将面色肃穆地望进玻璃窗，陈曦顿了顿，也转过头。
她看到一片雪白。
雪白的四壁、雪白的无影灯、雪白而冰冷的金属台……杨欢赤身*躺在上面，四肢张开，镣铐紧紧地锁住他，随着他不断挣扎，锋利的边缘陷进皮肤里，勒得血肉模糊。
他闭着眼睛，仰起头，发出无声地呐喊。
“杨欢！”陈曦震惊地扑向玻璃，有一瞬间她把所有事都忘到了脑后，只想着砸碎这堵透明的监墙，“你们把他怎么了！？”
突击队长及时扯住了防护服的后颈，硬生生把她拖开，施闰章少将安抚地道：“放松，我们对他没有恶意，采取必要的措施是希望他能冷静下来。”
陈曦挣开突击队长的箝制，尽可能地贴近玻璃墙，急促的呼吸打在防护服的面罩里，过了好一会儿白雾才消散，重新看到清晰的景物。
杨欢看起来很痛苦，他的肤色偏深色，此刻却惨白得吓人，闭着眼睛，眼珠却在眼皮底下急速运动，这意味着他深陷噩梦……他挣扎的幅度非常大，陈曦不敢多看那些接触镣铐的皮肉，晃眼间却也瞥到了刺白的骨头……
“他……”颤抖的语音出口，她被迫中断，深深吸进一口气，“他在说什么？”
施闰章少将拍下玻璃墙边的圆形按钮，杨欢的声音立即公放出来，喘息、呻yin、嚎叫、痛呼……在这一切里面，唯有两个字能够模糊地辨认出来。
陈曦。
他在最深的噩梦中一刻不停地呼唤她，乞求她的拯救。
……
“你们用了什么刺激他？声音？气味？”陈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必须冷静才能救杨欢，“过了多长时间？”
施闰章少将想了想，示意突击队长回答，杨欢发作时他并没有目击。
“两小时前，”队长生硬地叙述着，“他像是闻到了什么，突然发狂，变得力大无穷，为了制服他我们重伤了六个人。”
那就是气味……陈曦默算了一下，稍微安下心。
“隔离他是对的，只要不再接触诱导剂，他能在十二小时内恢复正常，建议注射小剂量的氯胺酮，可以让他停止伤害自己。”
施闰章按下另一个键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玻璃墙那边很快出现两位医务人员，动作娴熟地按倒杨欢，替他扎针。
陈曦紧张地注目着全过程，直到杨欢终于安静下来，全身肌肉放松，四肢软软地瘫开，喉咙里也不再发出声音……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珠仍然在眼皮底下急速地运动。
“他是来找你的。”少将忽然出声，“我不知道他依据什么作出判断，以为你被我们俘虏。”
“谁知道呢？”陈曦苦笑，“他本来就不聪明。”
霎时间她想起很多事——他们在营地里看到流星，按经验判断是一艘幸运地穿越了离子卫星防护网的飞船，她和雷恩分别带队去搜救，她找到了阿希姆，雷恩却一无所获。
杨欢应该是和阿希姆乘坐同一艘飞船来到叹燕星，阿希姆没有提到他，她不意外，这两个男人根本无法和平共处，阿希姆甚至死也要拖上杨欢……但他们却能同舟共济，忍耐着对对方的厌恶相处一个月……她想，她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想你们已经看到了，龙血计划的缺陷，他是实验品中最成熟的，依然存在缺陷。”陈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杨欢，却像是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捕捉到少将和突击队长不赞同的表情。
“不要试图解决这个缺陷，或者就像你们放出来那批怪物，以为已经得到完美的成品……那都是假的，是老师想让你们这样以为。”
“请注意你的措辞，陈曦小姐，”施闰章少将难得严厉起来，“你在指控你的老师，联邦的五星上将杨论道将军！”
突击队长看了少将一眼，沉默地低下头。杨论道后半生的行为毁誉参半，联邦政府早已剥夺了他的上将军衔，军方对此没有明确反对，提起他的时候也都称“先生”而非“将军”，，内部其实从来不认同。
“我没有指控任何人，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那好吧，请当作我讲了一个故事。”
杨欢仍然摆脱不了噩梦，陈曦心神不宁，那些嘲讽的字句像钉子那样扎着她的舌头，逼着她喷出来。
“故事的开头，是上帝怜惜世间疾苦，世人多愚昧，派出他的小儿子行走人间。”
“故事的结局，是人们把他的小儿子钉到了十字架上。”
“不……对不起……”她在施闰章出声之间摇了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想要扮演神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做梦都梦到我结局了……
☆、第八十章 －有罪
阿希姆和雷恩操控着机甲伏□，趴到一处隐蔽的山丘背后，拉近距离，通过屏幕窥探联邦基地。
“根本不可能靠近，”雷恩在通讯器内抱怨，“三十公里的军事禁区！我敢打赌，只要机甲踏进一步，立刻会被电磁脉冲弹炸上天。”
事实上他们只能看到一道铁丝网，网上挂着用联邦雅言和帝国通用语共同标释的“军事禁区”字样。
阿希姆对此并不陌生，红狮团总部也位于军事禁区内，方圆十公里。
“陈曦进去了。”他相信她能做到，“她是怎么进去的？”
两个男人苦苦地思索了一会儿。
“如果她的目的是与联邦基地的负责人直接对话，”雷恩不确定地推测，“或许是投降，让他们把她抓进去？”
猜对了。
阿希姆皱了皱眉。
“你要假装投降混进去吗？”
“不。”阿希姆果断拒绝，“只有白痴才会把性命寄托给敌人的仁慈。”
雷恩不敢再说，这一路上他受够了阿希姆的无差别攻击，他今天骂的脏话多过上半辈子的总量。
他有点想为陈曦祈祷。
冷场了半晌。
“回去。”红色机甲转身朝向来路，“去引那帮怪物。”
黑色机甲赶紧跟着动作，雷恩听着通讯器内阿希姆的声音，斩冰截雪，冷得能让一颗铅做的心脏裂成两半。
“让联邦人亲身体验，他们才会明白，才会相信……自己造出了什么样的恶魔。”
……
从古至今都有这样的人，总有这样的人，身为人类，却妄想扮演神灵。愈是优秀杰出的人愈有可能迈开大步奔向错误的彼岸。
陈曦想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并不出奇的故事，日光底下无新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位联邦的天才终于厌倦了旷日持久仿佛永无尽头的战争，他开始追忆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他有一个理想。
他现在想重拾这个理想，于是毅然出走，抛弃他的家庭、职责、荣誉、地位……他为了联邦，抛弃了联邦。
他在星际之间游走，亲眼目睹了百年战争对那些最普通的人造成的伤害，无论他们是帝国人或是联邦人，人类的悲欢离合总有共通之处，渐渐地，他开始迷惘于身份的界定，他是联邦人？帝国人？联邦与帝国本属同源，联邦人与帝国人有什么不同？人类究竟因何争斗不休？
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人类共同的前途，他必须做些什么。
他来到帝国，联系上青年时代在帝国相识的老友，在老友的帮助之下，开始一个人默默地进行他的计划。
那时，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的东西是多么惊人，没有人知道他正试图以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世界，肩负起人类历史进程……就算被他们知道了，也只会嘲笑，将他当作无休止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或是与风车巨人战斗的唐吉坷德。
他用了数年时间，初步展开了他的计划，他把淬毒的危险的种子埋到联邦和帝国境内，只需要一场适时的雨，它们就能破土而出，生长、舒展，绽放出让整个世界感到震惊和颤栗的血色花朵。
可到了这时候，他偏偏又犹疑了。
就像所有的天才那样，他的理智与感性无时无刻不在互相争斗，他每天都在自省，自我怀疑，自我判定——我做的这些事是对的吗？我付出的牺牲值得吗？为了人类社会长期、整体的利益，是否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随着这个庞大的计划趋近完成，这样自我怀疑愈发煎熬着他，让他日夜痛苦不堪，最后，逼着他作出另一个决定。
他的一生当中做出过无数重大的决定，但只有两个是他最得意的，至死不悔的。
第一个决定，是付诸行动去实现他的理想。
第二个决定，是再收三个学生。
他有很多很多学生，无论在联邦或是帝国，他从来不吝于分享经验传授知识，但这三个学生不一样。
他游走于生死一线的战场之上，那些白雪皑皑的美景中，人类的肢体飞溅起一堆堆碎玉琼脂，热血泼出来，顷刻间冻凝，如同凝固的时间。
他挑选了三个少年，因为他们是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孤儿，就如同丛林中的孤狼，已经摸索出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却又像纸一样雪白。没有人告诉他们世俗的标准是什么，道德是什么，如何去评判对错。
是的，因为他自己无法判定自己，他不知道他的行为是对是错，他的理想是对是错，或许历史能够审判他，但他不想等待大错铸成再假装悔恨。所以，他决定亲自培养三个学生，让他们来替他作出判断。
他悉心教导了他们两年，给他们知识，却让他们远离世间一切已成形的道理，他教会他们独立思考，思维的天空没有边界，他们无需束缚自己，可以按他们的心意、好恶，生成一套独有的行为准则，与世界交通的标准。
两年后的某一天，他向他的学生们开诚布公地坦言了他所作的一切，然后让他们充作陪审团，来对他做出判断。
故事的结局，他们判决他……有罪。
……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但总有人以殉道的热情去跃下深渊，冒充恶龙。”
陈曦垂眸，长长的眼睫遮掩了眼底神情。
“老师的理想太过宏大，他执着于这一理想，而忘了他想要实现理想的初衷。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没有人有资格去决定哪些人应该被牺牲，就像活在这段历史中的人没有资格去评价他们的生活，这是未来历史学家的职责，是……神的职责。”
“百年战争让帝国与联邦筋疲力尽，科技的发展被延缓，或者说倾向军事，事实上整个社会的资源都集中流向军队，人民生活得痛苦不堪。”
“老师一生都在研究和参与这场战争，最终让他发觉了战争的真相——战争无法停止，是因为人类需要战争。”
“星际时代来得太快，无论帝国或联邦都没有做好准备，人类的疆域变得辽阔无垠，科技追赶不上扩土的速度，要想维持中央政府的向心力，帝国离不开教会，联邦依赖选举，但这两样都比不上战争带来的凝聚力。唯有一个强大的外部的敌人才能促使内部紧密团结，防止分裂……所以人类的征途永远是星辰大海，所以，战火永无止歇。”
“老师明白了人类需要战争，于是将思路从彻底停止战争转变为控制战争的规模，联邦与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