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铭毓终于肯把视线扬高了。他瘦了很多，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仔细听他的嗓音也带了点暗哑，似乎被烟熏狠了。
看到转变，小周知道得继续说下去，“乔小姐开出小区，把车停在路边。我经过她身边时，她趴在方向盘上，我也没看清她在干嘛。”
裴铭毓的眼神立刻不对劲了，“你怎么不停下看看？”
“我着急回来。”
裴铭毓气结，“我催你了？”
小周心里说，没催，可你也没说随便几点回来啊。这些日子，裴铭毓变得有点古怪，总是一味的催进度、催进度。弄得大家私下里都纳闷，是不是八月底的大运会改到六月底了？
小周也是担心他同样催自己。
裴铭毓又低了头，接着看他手中的文件。他不说走，小周也不能自作主张。干等了一会还没有交代，小周看不见裴铭毓何种表情，只能自己找台阶撤退了。他说：“对了，乔小姐还说一句话。”
“什么？”裴铭毓接得倒快。
“她说，裴铭毓在这猪窝里住得还挺美。”
噎得裴铭毓马上挥手，“忙你的去吧。”
乔茵茵把衣服拉回家，恰好赶上简阳在，他立刻着手把需要重新清洗的挑拣出来。原来罩好包装的一一拆掉，放入衣橱里。挺繁琐的事，有简阳在变得简单许多。乔茵茵坐在旁边动动嘴就妥了。
几大包衣服处理完，她去洗澡，出来时见简阳开始整理鞋子。他非常细心，每双鞋都用宝丽来拍一张照片，然后贴到鞋盒外面。一目了然，方便乔茵茵挑选。
“你不是还有外拍？该走了吧？”她问。
“改时间了。”
乔茵茵坐到梳妆台前。简阳把袋子里的化妆品都拿了出来，上面落的灰也擦了。各种瓶瓶罐罐，新的旧的掺和到一起，又是另一种杂乱无章。叫她想起刚离开的屋子，还有眼下的境况。她半垂着头，有点落落寡欢。
简阳猜着她在裴铭毓那遇上不愉快的事了。她烦的时候就喜欢这样，一言不发地垂头呆那么一会儿。然后很快恢复她脆生生的脾气。这半年多不见，简阳感觉乔茵茵身上添了很多他陌生的东西。当然，她怎么变简阳都接受。唯独有一点他不喜欢，现在的乔茵茵总有种委曲求全的隐忍。
简阳还是喜欢原来那个神采飞扬，勇敢干脆的乔茵茵，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仿佛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豪气。
他过去，笑呵呵安慰她，“妞妞，不要生气。剩下的衣服不要也就不要了，回头你再去买新的。”
乔茵茵扭过身，脚尖勾过一双夏天的凉鞋，踩上去左看右看了，问：“好看吗？”
“后面带子有点多余，显得脚踝发肿。”
“对。买的时候我就觉得哪不对。”
“脱了，我拿到擦鞋屋改一下。”
“那双我也试一下。”乔茵茵指着另一双。
简阳拿过来，也不劳她弯腰，直接替她脱了，套上新的。
“这双呢？”
“这双颜色很好。配个……雪纺，或是薄质地的裙子。暖色系底子的。”
他总是能给出各种建议，既贴合时尚又符合乔茵茵的风格。
“简阳，有个事。”乔茵茵仿佛心不在焉，一划一划转着脚尖，慢腾腾开口，“我准备辞职。”
“行啊。”他也不问缘由，“我现在挣得也不少，你不用担心经济上。”
简阳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在他那，乔茵茵若是说……反正提什么要求他均是两个字：行啊。
“我还没想好以后做什么，但我知道得给自己一点时间安静安静。”
刚刚在那个家中走过一圈，仿佛被某种情绪催动，乔茵茵心底积存的怨气和委屈象火山岩浆汩汩涌动，堵得心口直发闷。驾车回来的路上，她与一辆车子发生剐蹭。遇上对方口出不逊，乔茵茵与他发生激烈争吵。她简直不愿回想当时的自己，太可怕了，与钱筝撒泼时的嘴脸毫无二致。根本寻不到那个讲话有理有据，温婉和气的乔茵茵。她感觉自己体内蛰伏着一只怪兽，稍有看管不严，稍有外界刺激立刻疯狂咆哮。再这么下去，乔茵茵担心某天要控制不住自己，把火气撒到家人身上。
她歪过头，额角浅浅地磨简阳肩头，仿佛蹭痒痒一样，“你就当我偷懒，想歇几天。”
“歇呗。”简阳不以为然的。
乔茵茵觉得这谈话一点挑战都没有，“不跟你说了，我吹头发去了。”
简阳忽然想起有事要问，“妞妞，顾湘说想接着在我儿这当助手。你看行吗？”
“不行。”她清脆地扔下两字。
30第三十章
学习班结束；乔茵茵回单位上班，同时带去的还有一份打印好的辞职报告。刚走进办公室；昕姐告诉她；社长通知乔茵茵来后去他办公室一趟。
“社长找我？什么事啊？”
昕姐耸肩，“去一下不就知道了。”
乔茵茵将辞职报告带在身上；心想万一有更难堪的结果出来；这报告干脆直接搁到社长桌上完事。见到社长；乔茵茵甚是荣幸地得到他亲自沏的一杯茶。要是从前她有这等待遇不算什么；成了失婚少妇再享受到；她受宠若惊。
“怎么样最近？”社长笑咪咪的；一如从前。
这关切太笼统，乔茵茵只能答：“挺好的。”
社长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页纸；慢条斯理的说：“小乔啊；现在有这么个事。市政府那里做内部招聘，社里想推荐你去。”
她问：“是做什么？”
社长捏着那几页纸慢慢道来。原来，大运会那儿为郝市长担任翻译的人突然怀孕，孕期反应颇大，无法再胜任接下来的工作，需要有人顶上去。依照惯例，接替她的还得是年轻女性。可市政府翻译室其他人要么年龄偏大，要么是男性，均不符合要求。为此，市政府向燕都各个机关、院校发了内部选拔的通知。外研社也收到一份。社长考虑乔茵茵年纪轻，又是英语专业出身，完全符合这个要求，于是打算推荐她。
“算是借调，大运会结束你还是回社里。小乔，你有什么意见？”
乔茵茵想也没想就答：“我愿意去。”
“好。”社长递过那几页纸，“去人事处把手续办了。下周二参加笔试和口试。”
乔茵茵走到门口，犹豫地停了一下，问社长：“这个是社里的决定吗？”
“当然。”
不怪乔茵茵敏感，一听到‘大运会’三个字她总联想到裴铭毓，怀疑跟他有关。
距离考试尚有一周，对于将近半年没用过口语的乔茵茵来说时间紧迫。她找来大量资料和视频，每天进行训练。从早到晚，除开吃饭睡觉时间她都在念啊背啊。看她如此上心，石菁华过来打听。一听说这事也立即联想到裴铭毓头上，她问乔茵茵这背后会不会有何麻烦？
乔茵茵说：“妈，你又想多了。这是单位派我，公对公的事。”
石菁华呐呐的，“我担心他找你麻烦，原来谁也不见谁倒好。往后要是打交道，避也避不开呢。”
乔茵茵担心的不是麻烦，是某天与裴铭毓、俞敏狭路相逢，让她亲眼得见那两人默契相对，她的自尊怕是得经受一轮锤炼。但凭此放弃这次机会，她又舍不得。说起来，乔茵茵正经是名牌大学英语专业出身，会议翻译、陪同翻译做过无数次。只是乔国松希望女儿在他眼皮底下，才回到燕都进了出版社。
跟简阳聊天时，乔茵茵说了自己的犹豫。简阳笑她，“先过了考试再操心这些吧。”
乔茵茵也发现自己太多虑了，总爱提早一步着急，如果考试不过，哪会有后来的事？她笑嘻嘻的，“看来我得跟你学，先拿事情不当事，再把大事化小，最后呢，事情来了再说。”
简阳轻轻敲她脑门，“一点都不象夸我的话。”
趁着石菁华在厨房做饭，乔茵茵飞快地啄了他脸颊一下，“不用夸，我有实质奖励。你知道这月你赚了多少钱吗？不算安可那笔钱，你挣了三万。”
“有这么多？”简阳惊讶。
“三万算什么？我记得最厉害一个月咱们挣过五万，没破那个记录呢。”
“那我争取破记录。”简阳信心满怀。
“小鬼，好好干。”她调皮地揉他头顶。
简阳探出身，看他妈还在厨房里未动，飞快回来俯到她耳边，“等我破记录了，你好好亲我一下？”
“可以考虑。”
简阳忽闪着长睫毛，一字一顿的要求，“必须答应，不然我生气了。”
乔茵茵抓起耳机砸他，“事情来了再说。快闪啦，别耽误我背单词。”
凭借着过硬的基本功，乔茵茵的笔试口试都过了分数线。初次面试也没被淘汰，眼见着身边的竞争者越来越少，乔茵茵渐渐萌生出舍我其谁的豪气。她跟简阳说，如果这次能过五关斩六将，他得奖励自己一次度假游。
简阳当然还是那两个字：行啊。石菁华在旁边听了，主动说度假游的钱她来付。
去监狱探望乔国松时，一家四口又说起这个话题。乔国松提及当初女儿取得文科状元的谢师宴，那是何等壮观，在燕都大酒店摆了二十桌，宾客如云。
他两眼放光，无限神往的回忆当初，“那会儿，谁见到我都要赞一声了不起。好象我一辈子的荣光都在那几天冒出来。记得摆酒那天我笑得两腮都酸了，嚼东西一点用不上力。”
石菁华说：“我单位同事也向我取经，问有什么经验总结。”
简阳道：“我送妞妞的裙子是我拍片挣来的，我记得很清楚，标价是3680块。老板拿它抵了拍摄费。”
“对，烧包得我头天晚上穿着裙子在床上走。”乔茵茵笑，“那种蓝象大雨过后的天空。美翻了。”
乔国松知道担任这种大会翻译都会在电视上频频曝光，他说：“妞妞，加油。这回再当一次状元。等大运会开时这里放电视，我可以跟别人说，那个讲话的是我女儿。”
乔茵茵一扬下颌，“等着吧，老爸，我肯定满足你这个愿望。”
这是乔国松入狱来，接见气氛最兴高采烈的一次。他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拐到转弯处仍不忘对女儿比划个剪刀手才消失。
父亲的要求让乔茵茵愈发斗志昂扬。从监狱回家的路上，她对简阳说：“等会回去，你给我做一场模拟考试，看我哪还有什么问题。”
简阳幽幽的问：“我装成领导？”
“嗯，据说复试有郝市长亲自参加。”
简阳把腰后的靠垫塞到T恤衫下，成了大腹便便的形象，他又轻轻嗓子，煞有介事的，“乔茵茵，翻译工作是外交事务上不可缺少的……”
“妈！”乔茵茵冲着后视镜里的石菁华尖叫，“你打他！他拿我寻开心。”
石菁华手举得高高的，落下轻轻的，“正经点，茵茵这是相信你。”
简阳笑呵呵的取出靠垫，“我装谁都行，就是装领导不像。上初中起我的话她就不听了。”
乔茵茵抢白他，“我怎么听？你老让我跟同学搞好关系。她都把我书包从窗户扔出去了，你还让我跟她和平共处。听你的我被人欺负死了。”
石菁华插话，“有人欺负你？你怎么没跟家里说？简阳也不管？”
乔茵茵忙开脱，“没事，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说着玩呢。”
简阳用靠垫挡着，偷偷做个‘开枪搂扳机’的手势。逗得乔茵茵咯咯笑。
翻译选拔淘汰到最后只剩了四个人。相比前期几十名候选者的阵势，这四个人成了大浪淘沙后的佼佼者，无论形象谈吐、专业水准均是难分伯仲。
由郝市长亲自参与的复试是一锤定音。推进至这一刻，很难讲哪个因素是最终成功的关键。脱颖而出不仅靠实力也有运气的成分在内。说不紧张是假的，等待进面试室前，乔茵茵和其它三位竞争者均是独占一隅，尽可能隔绝干扰。
但乔茵茵这个人，你让她紧张太久也不现实。她喜欢做点有挑战的事，太平淡了她反而嫌没意思。看其余那几位一脸肃整，她恍然觉得自己额头增了数道皱纹，老气横秋的。
她给简阳发微信：陪我聊天。
简阳即刻回：好。
她说：刚才要求我们录影，每个人三分钟，象选美一样，走两步瞧瞧。
简阳回：你的罗圈腿藏好了吗？
气得乔茵茵噼里啪啦回他一串字：你罗圈腿！你们全家罗圈腿！
点了发送键她惨呼一声，他的家不就是她的家吗？
偏偏简阳找打，还给她回了一个字：对。
她又说：你等着，回家把你吊起来打。
他回过来两枚熠熠发光的桃心眼，仿佛垂涎之极。
逗得乔茵茵一下笑出了声。
有简阳帮她调节，乔茵茵推门进到面试室那刻，表情是又气又笑，怎么也调整不到预想的端庄得体上。不过，瞥到长长一排主考官中的某个人，乔茵茵立刻清醒了。裴铭毓身着一件别致的黑色立领衬衫，醒目而特别地坐在郝市长旁边。从上次一别，他们已经有月余未见。或许是黑色的缘故，他显得略有清癯。他没有抬头，低眉敛目对着手中的几页纸，抿着嘴角的样子刚毅凛冽。
乔茵茵收回视线，她恭敬地半躬，然后坐到房间正中，那把面对各位主考官的椅子上。
担任主持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性，姓张，初试时乔茵茵就跟她打过交道。她推推玳瑁镜框，和蔼地说：“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乔茵茵的声音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