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老掌柜当时的态度,锦哥心里一阵疑惑。听他那口吻,怕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会是如此的结果了。
虽然不知道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锦哥隐隐已经感觉到,宋家的事怕是即将见亮。只是,想着外祖父所说的那些话,她又觉得,那亮光的背后隐藏着无数的黑影……无来由的,锦哥不禁一阵不安。
晚间,无忧和老太爷回来了,带来的还是好消息,无忧被青阳老先生破例收入了青阳书院。
“书院原本只收十岁以上的孩童,”老太爷满意地捋着胡子,望着无忧笑道:“无忧虽说底子弱了些,但在读书上倒是很有他父亲的天分。”
说到宋文省,老太爷便想起宋家的法事来,扭头问老太太:“法事是定在后天吧?”
老太太应道:“是。老爷放心,那边我都叫人关照好了,到时候由老三亲自护送她们娘儿仨个过去。”
老太爷点点头,又对众儿孙道:“你们姑父是个有风骨的,你们也都去祭拜一下也不为过。”
郑家众人不禁一阵面面相觑。原本五姑娘闹着要跟去,还被老太太说了一通,如今老太爷竟又叫大家都去。只有锦哥顿时就想到那些儒生们请愿的事。
只是,郑家的男人们从来不在内宅谈公事,无忧又是个孩子,不明就里,锦哥只能将所有的疑问都埋在心里。
*·*
转眼便到了宋家做法事的日子。因早就约好了,锦哥一家来到感恩寺时,寺里已经是万事俱备。
由于宋文省还有罪名在身,郑氏不愿铺张,便只要求做个简单的往生普佛法事,故而了缘大师也只让人布置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却不想因郑老太爷一句话,郑家这一次又是全员出动,偏偏那小佛堂里最多只能容得下十几二十人,除了和尚和宋家人外,竟没几个空余的位置。
大老爷想要寺里换个更大一点的佛堂,却被了缘大师一句“众生平等”给阻了。最后迫不得已,除了三位老爷和几位太太姑娘留下陪同外,郑家其他人只向佛前供着的牌位敬了香烛纸马后,便被匆匆打发了回去。
那郑氏看着丈夫和婆婆的牌位,那不值钱的眼泪顿时就又下来了。玉哥和无忧也跟着一阵哭泣。郑家的老爷太太姑娘们或抹泪或劝慰,一个个也都是面带悲容,只有锦哥空白着一张脸,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了缘大师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他不由就多看了锦哥几眼。
两厢见了礼,郑家兄弟想上前与了缘大师攀谈,却不想大师衣袖一挥,只低头和郑氏、无忧说了几句话后,便径直走向已经先行盘坐在蒲团上的锦哥。
见了缘过来,锦哥也不起身,只在蒲团上向他合掌默默一礼。了缘微一扬眉,道:“小檀越心中魔障颇多啊。”
锦哥抬起头,静静看着他。
了缘又细细看她一眼,摇头道:“但愿佛祖能帮你超脱。”说完,单掌一礼,回身在佛前坐下。不一会儿,佛堂里便响起一片佛音梵唱。
看着在佛前打坐的了缘,锦哥的眉峰渐渐耸起。什么叫“但愿佛祖能帮你超脱”?!这场法事明明是为父亲和太太做的,若要说超脱,也该是超脱他们才是!她又有什么需要超脱的?!
锦哥正皱眉沉思着这和尚的机锋,忽听佛堂外传来一阵骚动。起初,她还以为是郑家的人不知为什么回来了,谁知扭头一看,却是一群不认识的老老少少。
几个舅舅对视一眼,忙都起身迎了出去。无忧看到来人,竟也慌忙从蒲团上起身来,匆匆说了一句“先生来了”,也迎了出去。
先生?!
锦哥眨了一下眼才意识到,无忧说的先生,是青阳老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七章·化解
却原来,不知怎么,宋家在感恩寺替宋文省做法事的消息传了出去,便有好事者约了青阳老先生等人来给宋公上一柱香。
因佛堂里有女眷在,那些人不好贸然进来,只在佛堂外的香炉里焚了香烛纸马。
锦哥竟在人群中看到了昨天领着众儒生去大理寺请愿的那个邵文祥。看样子,他也是青阳老先生的学生。
郑明义见除了青阳老先生外,竟来了好几位泰斗级元老人物,便生出一些小心思来,陪着笑要将众人往旁边的厢房里领着去闲话,却不想被青阳老先生摇头拒绝了。
“心香已敬,我等就不多留了。”说着,老先生又低头对无忧说了几句什么,便由邵文祥扶着走了。
只是,叫锦哥没想到的是,青阳老先生他们竟是第一批,之后竟陆续又来了不少人。有人如老先生他们一样敬完香便走,也有人留下来和郑家兄弟攀谈。这么三番五次后,无忧被几个舅舅拉着,竟应酬得都没空在佛前听经了。
谁知这还不算完,不一会儿,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沈侍郎府听说姑太太一家在此做法事,也派了人来祭拜。之后,陆续又是几位郑家的姻亲女眷,甚至还有以前郑氏在闺阁里的玩伴,一时竟闹得郑氏也不得不带着玉哥和几位太太姑娘们一起去应酬。锦哥向来不耐烦这种事,便坐着没动。
不一会儿,佛前随着和尚们或起或拜或宣佛号的,竟只剩下锦哥这么一个不信神佛的人了。
锦哥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几乎不用多想她就能断定,这都是那儒生请愿的事引出来的。看来,大家都认为父亲的案子能得以平反。
只是,周辙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锦哥蓦地一眨眼。她忽然发现,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其实她心里似乎还是挺信服那个人的……比她所以为的还要信服那么一点点……
耳畔又是一声佛号。锦哥抬头,只见和尚们纷纷放下经书和铙木鱼,起身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蒲团。她不禁一阵眨眼。
秋白见她疑惑,忙上前低声道:“姑娘要不要去那边小憩片刻?”
锦哥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法事结束,只是中间休息而已。
她扭头看向佛堂外。佛堂的东厢,舅舅们带着无忧在应酬那些男客;西厢,郑氏带着玉哥在应酬那些女客。
想着这些人的势利嘴脸,锦哥不由又是一皱眉。等她扭回头来,不禁吓了一跳,眼前忽然冒出一张弥勒佛般胖胖的笑脸。她眨了好一会眼,才强迫自己不后退。
了缘凑到锦哥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见她都差点顶着他的鼻尖了,竟还强硬地不后退,不由就摇了摇头,道:“你可真不像个女子。”
锦哥挑眉道:“和尚错了。既然众生平等,和尚也好,女子也好,就该只一个模样,又哪来像不像之说。”
了缘一眨眼,抚掌大笑道:“看吧,就知道你是个有佛缘的,偏偏还说自己无缘。”又站起身,看着外面道:“想来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叫你看得心烦。要不要随和尚去个清净之处坐坐?”
*·*
佛堂的一角,辟有一处静室,那里原就是给和尚们休息的所在。锦哥随着了缘大师进去,静室里的和尚们便都纷纷避了出去。
见上地上散着几只蒲团,锦哥随意择了一只坐下,道:“我只是不耐烦应酬那些人,借和尚这里略坐一坐。和尚要是想说什么禅机佛理的话,还请罢了,我不信那些。”
这些年,她可没少接触在茶楼里骗吃骗喝的游方和尚,那些当头棒喝的故事更是耳熟能详。
了缘没被她这抗拒的态度所影响,也择了一只蒲团坐下,道:“那么,小檀越信些什么呢?”
他这简单的问题,却让锦哥眨了好一会儿的眼。半晌,她才沉声道:“我想我什么都不信。”
了缘仔细看她一眼,摇头道:“信与不信,其实是一体两面。你不信的,只是和尚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个问题;你相信的,是我定然不怀好意,是吧?”
锦哥又是一眨眼,反问道:“不是吗?”
了缘摇头:“我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只是对你这个人有些好奇而已。”
“你对我好奇,”锦哥淡然道,“自然就会想从我这里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来,和尚好像就不能说,你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了吧。”
了缘一愣,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不爱说话的小檀越,辞锋倒很是犀利。不过,就算我有所求,这对你也未必是件坏事吧。”
“坏事好事,不在一时。”
了缘忍不住一扬眉,“你的防备之心未免太重了。”
锦哥沉默不语。
了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这样你不觉得累吗?”
锦哥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沉声道:“和尚若是想说什么捡起放下之类的故事,还是免了。人只要活着一天,就必须背负活过的每一天。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放下,唯一能令人放下的,只有死亡。所谓‘人死如灯灭’,这一辈子走完了就是走完了,欠人的、人欠的,一死百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死了,就什么都放下了。”
她眼眸中的冷然不禁令了缘一阵皱眉。
“你指的是你父亲吧?”了缘道,“你是觉得,你父亲放下了你们,成全了自己?”
锦哥再次沉默,片刻后才摇了摇头,道:“以前或许会这么想,现在么……最近我忽然发现,其实我怨的,不是父亲放下我们一家人,怨的竟是他不懂得利益得失。”
她又摇了摇头。亏周辙还说她跟她父亲很像,其实骨子里的她,只是个利益小人。
静室里又沉寂了一会儿,了缘和尚望着锦哥喃喃道:“果然如此。”
果然?锦哥一眨眼。
“从前有个人,有把锋利的斧头。他一直以那斧头为傲。可有一天,那把斧头竟划伤了他的手指,于是他一边怨那把斧头太过锋利,一边又怨自己不该把那斧头磨得那么锋利。”望着锦哥,了缘缓缓说道:“一方面,你很敬重你的父亲;另一方面,你又觉得他的死不值得。所以你一边怨着你父亲,一边又恨这样想的自己,对吧?”
锦哥又眨了一下眼。
了缘又道:“诚如你所言,人死如灯灭。所谓放下,其实指的不是已经走了的人放下还活着的,而是要还活着的,放下已经走了的。人生就如一条船,能同船的,都是有缘的。即便中途有人要下船,也只是因为我们缘尽了,我们只要心存感激,感谢他们这一路的相伴,然后祝福他们一路顺风就好。至于他们何时下船,为何下船,与我们无关。这,才是真正的放下。”
看着那弥勒佛般的大和尚,锦哥眨眨眼,蓦然抬起手背遮住唇,垂下头去。忽然间,她想起父亲从牢房里伸出来抚摸她脸颊的手掌,想起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描红,想起父亲在月下擦拭那根紫竹箫的模样……
半晌,终于眼眶不再发热,锦哥偏过头去略定了定神,又思索片刻,忽然抬头狐疑地望向了缘。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我并不相熟。”
了缘的眼眸一闪,道:“你可真是多疑。度化世人本就是佛门的功课,何况外面正在做着超度你父亲和你祖母的法事,你这里放不下,他们便无法得到真正的超脱。同样的,你也会一直被困在这魔障里。”
眯眼看着那在幽暗中闪烁的眼眸,锦哥脑际竟闪过另一双含着冷冽的眼。“周辙?”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不仅胖和尚吃了一惊,锦哥自己也大吃一惊。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又都飞快地移开眼眸。
了缘看了一眼静室的门窗,挪动着胖胖的身躯笑道:“正如你所说,人生哪能无‘周折’。不过,只要走的是大道,即便有周折,也无需担心什么是非。”
顺着和尚的目光,锦哥也看向静室门口。那里,跟她的丫环婆子们组成一道屏障,将那些想进静室的和尚全都堵在了门外。
大和尚的小心锦哥并不以为然,但她很想知道,那人到底都跟这和尚说了什么,竟叫他对自己如此另眼相看……
锦哥心头忽然一动。她从没对那人隐瞒过自己对父亲的想法,难道,是那人叫这大和尚来化解自己的心结的?!
想着观元巷、小五,还有这个大和尚,锦哥不自觉地扭开头,再次抬起手背。那人只昙花一现而已,竟就布置了这么多的事……
这时,静室外忽然响起无忧的声音。原来是他应酬完一批客人,寻着锦哥过来了。
锦哥忙起身向了缘合掌一礼,匆匆退出静室。
也幸亏锦哥有张棺材板脸,轻易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波动。所以无忧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拉着她的手往蒲团上一坐,疑惑地道:“刚才先生吩咐我,叫我明儿就住到书院里去呢。明明前几日才说好的,等月初再过去,怎么忽然就这么着急起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有,今儿来的这些人也很怪。”
锦哥心头一阵犹豫。她总觉得无忧还小,不该知道那些隐私事情,可他又是宋家唯一的男嗣,这些事情又是他所必须知道的。
沉思片刻,她才将无忧拉到一边,把儒生们请愿的事说了一遍。她正要将其中的利害分析给无忧听,却只见无忧蹙眉道:“难怪今儿来了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人。只是,这些人未免也太看不清了,父亲早亡,我们家又没什么根基,即便围着我们家转,也只不过让他们博得一点清名而已。如此这般做给人看,倒显得自己浅薄了。”
锦哥听了不禁一阵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