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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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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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高原最后一场民族之间的战争,发生在清同治六年,这就是那场为史学家所忌讳莫深的回汉战争。现今的说法称那场战争是回族百姓不满于清廷封建统治者的压迫,而举行的回民起义,而陕甘一带的百姓,仍然沿袭陈旧的说法,称那场战争为“回回乱”或者“跑回回”。

羌笛鼙鼓起自贺兰山,尔后,大军一路掩杀,顺河套进入陕北高原。进入陕北后,大军分成几股,一股顺宁塞川而下,直取肤施城,一股自鱼河堡进入无定河流域,一股沿着古老的秦直道,兵逼长安。刹那间陕北大地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大一点的川道,都成为无人区。大军所到之处,夺州掠县,锐不可当,短短三个月时间,陕北高原大部分县城,包括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肤施,同时沦陷。各县旧县志,对这一场战乱,都做了详尽的记载。记史之外,县志中都列着长长的一串烈妇烈女和以身殉职的官员的名单。而时至今日,陕北高原,那些茂密的次生林地带,那些荒凉偏僻的荒沟野岔,常常会发现一个村落的遗址,或者几孔半塌的窑洞和窑洞前面的石砬石碾,相信这些废墟正是战乱的产物。据说,闻名遐迩的南泥湾,战乱前乃是一个繁华的村镇,战乱使这里成为无人区,于是蒿草、狼牙刺、马茹子、黑刺,乃至一兜一兜的背搭杨和榆树,茂盛地生长起来,于是给整整七十年后的三五九旅屯垦南泥湾,准备了条件。

上面谈到同治六年的那场战乱,并不是为了别的,单为了说一说黑大头,也就是胸前挎着红绸带的这个新郎倌。

“回回乱”那阵,黑大头的爷爷,正是这支队伍中一个手执砍刀的凶猛异常的小头目,后来战事罢后,好像大海退潮一样,这一股子决堤的狂澜,慢慢地缩回了海心,重归于朔方。然而,黑大头的爷爷没有跟着溃败的队伍回去,他像一滴走失了的水滴一样,被这厚厚的黄土吸收了。同时留下的还有黑家的一伙兵丁和家眷,他们在延河快要注入黄河的地方,选择了一块宽阔的川面,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包袱里抢掠来的财宝深深地埋藏起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破土动工,修建一个叫黑家堡的村子,要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开始耕种这块无人区中荒芜了的土地。随后,一些难民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住进了黑家堡,难民们有的租黑家的川地种,有的则把目标对准了荒山,在那里开垦生荒地或者搁荒地。当做完这三件事情以后,下来,黑大头的爷爷,就将自己的族籍改为汉族了,以免招人眼目,以便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安生地生存。

黑大头的爷爷将这一切安顿好了后,还没等享两天清福,就双腿一蹬,死了。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水在伤马骨的同时也伤了骑手的骨头,黑大头的爷爷在戎马生涯中,中了寒气,后来生了一种我们今天称之为类风湿的疾病,他的握过砍刀的手指后来缩成一团,像鸡爪子,而那风湿渐渐侵入心脏,直到有一天不可救药。

黑大头的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又嫖又赌又抽洋烟,因此土地在迅速地减少,地底下埋藏的私财也被他倒腾得剩下不多了。四乡里到处拈花惹草,这样,结下了不少仇家,黑家堡方圆左近,不少人扬言要索他的性命。有一次,他去城里,也是合该有事,他在城里耽搁久了,折身回家时,天已经擦黑。回家要经过一个险要的地方叫老虎崾。他叼着一根烟袋,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那人掏出烟袋,要和他对火。他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将烟袋凑过去了。那人将烟锅点着,狠劲地抽了两口,火燃处,仔细看清了仇家的面孔,于是肩膀轻轻一扛,将他掀下悬崖。黑大头的父亲在掉下悬崖的一刻,才明白这是个苦主儿。只见那苦主儿哈哈大笑:十年等你个闰腊月,谋了很久,这一回算是谋成了。

父亲一死,这一份家当便落在了黑大头手里。这黑家王朝三世,三年五载后,长成了一个五大三粗、腰圆膀宽的壮汉。一张盆盆脸,黑漆一般,一出汗便黑得闪闪发亮。脸上几颗大麻子,一颗点缀在鼻梁凹里,一颗点缀在左脸脸颊上,还有一颗,隐现在脖子上的衣领间。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通常总剃得精光,光头上蒙一领羊肚手巾。对襟衫子,粗壮的腰间,一条丈二粗布做成的腰带,缠了三匝。脚下,一双百衲鞋,走起路来,踩得地皮震天价响。生人见了,都禁不住喝一声彩,说做个土财主,委屈了这半截黑塔一样的坯子,要是生在乱世,这肯定是个英雄的角色哩。

黑大头别看生得面恶,却为人良善,深通事理。他主事不久,便刹住了正在走向败落的家境。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子哩,因此这黑家,在黑家堡还算首富,在这条川道里,也算得上一户叫得响的人家。父亲那许多恶习,除赌博一项外,其余的,黑大头都不再沾边,一副烟枪,扔到了河里,平日见了挤眉弄眼的女子,也懂得自重,不去招惹是非。黑大头的父亲既死,那众多仇家,叫一声“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对黑家的怨恨自然松动了许多,如今见黑大头生得令人先有三分怯意,又在乡间熬得了好乡俗,于是偃旗息鼓,不再惹这黑家三世了。

父亲的基因当然要有一点遗传。赌博、嫖女人、抽洋烟三宗事情,黑大头三中取一,迷上赌博。记得谁说过,人的一生,迷恋上了一件事情,便往往会栽在这件事手里。这话不假,黑大头将来的落草为寇,并且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丹州城上,究其根由,都不能不说缘由“赌博”二字而起。这些当然是后话了。后话放在后面说。

越穷的地方赌博之风越盛,这大约是个规律。乞丐的想象力最丰富,他可以想象世界上的一切财富都为自己所拥有。赌博汉也是这样,赌博刺激了人们贫乏的想象,而且这想象极有可能在一瞬间变成真实。所以穷汉爱赌,赌得昏天黑地,赌得卖了房子,卖了地,卖了老婆,卖了还未成年的女子,到了这种田地,还要继续赌,直到有一天,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于是解下布腰带,找一个歪脖树,去做吊死鬼了事。赌博场上的昏天黑地,财产的忽聚忽散,命运的大喜大悲,不独刺激穷人,对富人也是一个刺激。富人不像穷人赢得起输不起,他们不管怎么说,身后虽不是金山银山,但是总有家底垫着,所以他们的跃跃欲试多是寻求消遣和刺激,他们也是人,空旷寂寞的高原环境同样使他们寂寞难挨,人闲生余事,驴闲啃槽帮,所以一经人勾引,偶尔涉足赌博场上,经历一番后,往往接下来就是狂热地迷恋此道了;而且他们毕竟还有一些财力做后盾,因此赌注下得畅快,出稍出得畅快,召集场子也容易一些,顺耳的话也听得多一些,加之事情也有一些奇怪,有钱的人越能赢钱,没钱的人,即便狗尿到头上依旧背运,即便回去摸老婆两下裤裆依旧改变不了倒霉的手气,于是一点点甜头的刺激,就使那些富人更加乐此不疲了。当然,也有见了赌博场绕道走的人,这些人往往是那些家境中等的殷实人家,就是说不穷也不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铜板都是在手里攥得冒出汗来,方才撒手,家里吃过用过,一年下来,刚好两相抵消,因此没有余钱拿出来赌博,对于房子、田地和老婆,也心疼得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尖,绝不拿来与人去争个高低,担那不知深浅的风险。所以通常,赌博只在穷人和富人圈子里盛行,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

陕北民间的赌博,形式各异,五花八门,不过通常通行的是两种,一种叫“梦和”,一种叫“押明宝”。这“梦和”细说起来,和现今通行的麻将差不多,也是条饼万,条饼万之外,也有一些闲牌,不过那闲牌不叫东西南北风,白板加红中。闲牌只有三种,一种叫“老钱”,一种叫“紫花”,一种叫“独留”。这牌也不像麻将那样用胶木或硬塑做成,而是纸的,用麻纸一张一张胶起,裁成一寸宽三寸长大小,上面再用石印工艺印上各种符号,就可以使用了。所以这种赌博形式又叫“抹纸牌”。陕北民歌《光棍抹牌》,说的大约就是这种形式的赌博吧,那里面有“吃七万来打八万,为什么打下去二万官?”还有“吃七棍来打八棍,倒不如老娘的一条棍”的话,七万八万二万,令我们想起麻将牌,七棍八棍也是如此,那“老娘的一条棍”,大约是说,赌博汉的老婆,手提一条棍,来打自己的丈夫,搅乱场合吧。那“梦和”通常由三人来耍,另外一人,站在一旁,手握一张纸牌,准备揭“梦”。“梦和”的叫法,大约就是由此而来。赌的方法,一条一万九饼算一和,二条二万八饼算一和,三条三万七饼算一和,依此类推,下来又分“大驾”、“卤头”等等,很复杂,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另一种赌博方法叫押明宝,耍赌的人两个以上,以至多到无数,都可以耍。有个“宝芯”,外边的叫“宝壳”。耍赌的时候,用一只手握着宝盒,在扣宝盒的一刹那,用握宝盒的这只手的小拇指或无名指将宝芯迅速地转动起来,然后捂严。等估摸着宝芯停止转动了,就可以去猜。宝芯是个像“丙”字,又像人形的方状颗粒,一面是红的,一面是黑的。这制造宝芯的方法,仍然是因陋就简,截一节上等的枣木,磨成小拇指蛋大小的颗粒,然后在木头上勒上壕壕,再在壕壕里糊上黑布或红布,于是便做成了一个魔力无边的宝芯。赌的时候,押在红的一方为大赢,押在黑的一方为大输,押在红的边角上或黑的边角上,为小赢或小输。赌资不限,由双方议定,或一头黄牛,或两亩川地,或两块现大洋,或者几个麻麻钱几个铜元,或像前面所说,押在上边的是老婆孩子,这要视赌博者的实力和当时的心思、情势而定。赌时,随着宝盒往上一举,好像一声命令,所有的参与者和围观者的头都一齐向上扬起,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期待、恐惧和惶惑,随着宝盒往下一落,款款地放在铺着小毡的地上,所有的人又同时将头低下,四周空气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单等宝盒揭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的到来。宝盒揭开,总有赢家,总有输家,有笑得发了疯的,有哭得号天呼地的,于是满场一阵骚动。

黑大头是赌博场上的常客,这两种赌博形式,他都可以称之为其间的高手。黑家堡一带,押明宝的人群中,常常可以看见他魁梧的影子;好像他不在场,场合就少了热闹。那种文绉绉的“梦和”,尽管不合他的脾胃,但是寒冬腊月,三个人聚在一起,再找一个“坐梦”的,腰里摸出一把纸牌,便也凑合着过一阵赌瘾。两种赌博形式之外,摸花花、掀棋棋、顶棍、掷骰子、推牌九,等等,他也都无有不会,无有不精,人来世上走一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对于黑大头来说,似乎他此生此世,就是为“赌博”二字,走这一遭的。

赌博的各种花样,上面挑出两种,就近详谈,一则这两种在陕北乡间,通俗可见,是比较主要的赌博形式,二则黑大头将来的两场事变,其间契机,正是因了这一是“梦和”一是“押明宝”的两场赌博,所以这个交代,不算浪费笔墨。

赌博场上好久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人们正感到纳闷,不承想,黑大头去了趟北草地,从北草地回来不久,又吹吹打打,一路张扬,从上头领回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上人见了,都说这女子真美,美得叫人不敢正眼看她,这哪里是我们的邻居,这分明是从民歌中走出来的人儿么。随后有人说,这女子是黑大头在走西口路上拐骗来的那种暧昧小店中的店家女,这女子原来是个打牙牌的①。又有人说,是黑大头在北草地,耍了一场大赌,这女子,是赢回来的。黑大头听了,哈哈一笑,他说:“事情有大有小,赌博是一件小事,前输后赢,前赢后输,逢场作戏,图个热闹红火而已,这婚姻却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黑白氏,是我明媒正娶,好人家的闺女,诸位,知道无定河边那有名的白家么?”众人听了,都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黑大头平日淡于此事,想不到一旦掐花,就掐那花的顶子,于是回家后对着自己的粗俗婆姨,骂上几句,瞧这儿也不顺眼,那儿也不耐看,骂过以后,时间一久,见惯不惯,渐渐地,觉得黑白氏也无非如此,自己的婆姨也是那么回事,黑天油灯一吹,搂在怀里,一样的东西,而且轻车熟路,于是这黑白氏带来的惊动,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黑大头注视着婆姨骚狐子一样的小俏脸儿,看不够,爱不够,亲不够,于是整天厮守着婆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面说了,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这黑白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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