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老鸨子讲,那恩客出手阔绰,脾性却也怪异,给他荐再年青再貌美的姐儿都不要,偏偏看中了已过了气的姐儿玉楼,处事也是低调,付账只付现银,再大的手笔,也不使银票,似是怕被人寻出端倪似的,每回皆独自一人趁了下半夜偷偷摸摸避开人群,半个侍童都不带,一来即直奔牡丹厢,酒菜不吃,歌舞不看,闭上房门,待熹微半露,方丢下银两,由后门离开。
这老鸨子历练老辣,却也猜不透这神秘客人,问起玉楼这客人情形,她也支支吾吾地只说那人口风恁紧,也并无不一般。故此老鸨子平日闲来无事,笑侃之下,偶尔猜这客官要么便是个江洋大盗,要么便怕是有些清肃声名,不喜叫人晓得自个儿流连风月场所,或是家有河东狮,只好漏夜无人偷跑出来沾点腥荤,但总的来讲,也并不出奇,毕竟这同甘坊内接的贵客实在太多,甚么人甚么事都已司空见惯,过去几日新鲜没了,也就不再多提了。
、4妓作丹鼎红丸催命
推门而入,房间竟是十分阔绰,果然是奢豪青楼中红姐的头等好厢,分作内外两间,中间以轻绸帘幔隔断,一派秀致雅丽,四壁悬挂书画,龛炉宝瓶,摆放整洁。主事的老鸨子深谙客人心理,懂得现下男子喜好妓不似妓的良家妇人,生将坊内的房间弄得像是闺中小姐的香卧。
尚不入内帏,几人便闻得一阵闭在空气内,尚不消散的酸淫之味,又夹了股直冲人鼻的奇异浓香。甄媱君瞥一眼香几,案上龛炉内的余香早就燃得干净,渣滓都不剩,气味并非由香炉中散出来。
香几边上的木椅上覆了一层羊毛软垫,甄媱君见是一把禅椅,不免有些讶异。禅椅较寻常椅子矮短,十分宽大,坐在上面若不将双腿盘上去,是靠不到后背的,并不是个坐得舒服,叫人享受的坐具,通常为苦修之人使用,一般门户备上一把,也不出奇,但这风流欢场备了这种椅子,却是有些新鲜。且时已仲夏,纵是北方,也该是早早收起毛毯这类保暖物事了。
甄媱君顺手掀起垫子,只见那铁力木椅面上,虽光滑如洗,不沾尘埃,犹染了与原木色泽相悖的痕迹,仔细一看,似是泛出莹赤之色,竟与那男尸腿间残液色泽类似,顿望向旁边同僚。
周泰贤会意,立时将那张禅椅搬至光亮处,取具验查起来。
再待进了内间,芙蓉镂纹的拔步床上,床柱上的轻纱帏帐掀了半边,虽无客主,犹有几分诱人。边上的脚蹬子与沿地皆是男子衣衫袍带,正是那死者外套行装,该是尽兴之后,不曾来得及拾起来,扒拉了一地。
甄媱君近身过去,发现帏间虽乱糟糟,床单倒是干净得很,并无云雨残迹,想了一想,问:“这可是你们姑娘房内惯常用的熏香?”
老鸨子先不曾注意,这会儿认真张了鼻孔一嗅,已是诧异,立时便应:“玉楼是个喜好清淡的,这个香味儿似是比往常浓一些,老身也不曾闻过,不晓得是不是玉楼新购的香膏。”
甄媱君点一点头,于房间转悠一圈,才朝周泰贤喊一声:“粥太咸,我先下楼盘一盘。”周泰贤目光仍注视了那椅面,恰取了刻刀剥离微凸残迹,头也不回:“你盘人还需打招呼?楼下那些人,也管不动你。”甄媱君本就是个场面话,立时呵呵一笑,便同乌兰图雅下了楼下大厅,将玉楼叫到跟前,讯起当时情形。
玉楼虽已平和许多,坐定凳上,犹是紧紧拉住云纤的手频频发抖,喝了两口热茶,方道出这客人昨夜一如往日,亥时三刻左右来了同甘坊,进了牡丹厢,一如往日的欢好一场,自个儿睡到黎明时分,被尿意憋醒,见到地上散乱衣物,才察那恩客竟还没走,屋内不见其人,正欲出去寻,才听得外面纷乱,竟是早起打扫的老妈子发现了尸体。
甄媱君听毕,心头一度,望了玉楼:”你平日与这客人是如何行房的?”
众人料不到这女掾佐会发出此问,皆不曾一口水自嘴巴里噗出来,想议论又不敢,个个憋得发痒,连带着玉楼也是呆住,不知如何说好,云纤倒是胆子大一点,代了姐妹开口:“奴等虽是青楼人,却也不是不要脸皮儿的,大人问这话,与这客官身死之事又有个甚么关系?”
甄媱君并不理会云纤,但凝玉楼不放。玉楼被逼无奈,咬了唇:“不就是……不就是那档子事……还能有个甚么出格于众的。”
甄媱君笑了一笑:“我就明白说了吧,你跟这恩客欢好之时,可会真的觉得快活?或者说,你这恩客可有甚么床帏间的法子能叫你快活?”此话一出,一片哗然,还不等玉楼云纤反应,乌兰图雅天旋地转,扶了额,恨不能干脆被雷劈昏得好,跳脚低吼:“大人!”
甄媱君并不觉不妥,脸色一变,语气重了两分:“真像个麻雀一样,半刻都不消停,再吵来闹去,就把你扔在这窑子里不带回去了!”才叫那乌兰图雅含恨住嘴。
再望玉楼,已是满脸泪水,隔了半会儿,方是哽道:“奴家薄命一条,贱卖青春,摧残身子,不过是为谋一口饭吃,与客人之间的交易全为钱银,与街头的贩夫走卒,乞丐讨食的无异,哪来什么快活。”
边上众人听得不免生出恻隐,本看玉楼宛如看杀人嫌凶,现下却纷纷软和下来。那布衣小厮早已听不下去,扑上前来护住玉楼,死死剜住甄媱君,眼神阴鸷得紧,宛如瞧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周泰贤已下楼来,附于甄媱君耳边,低语了一通。甄媱君眉目一沉,一拍桌案,朝那玉楼道:“你不快活,那客人每回却是快活得□,这一回终是如愿以偿,你莫要妄自菲薄,你们玩的花样,倒是厉害得很,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
话一出,玉楼一下子瘫软在地,那小厮却怒气冲天,一指玉楼:“大人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咱们这些蚁民,难不成就活该受你们这些贵人的言语糟蹋?她再蠢,也不会将自己的客人害在自个儿的地皮上!”
几名被限足,半日出不去的嫖客怕这青楼形状曝露于人前,没了脸,只想快些脱身,亦是趁机发难,跟了起哄:“命案天天都不差,也不稀奇,要抓人,要判案,将人带回衙门去慢慢查细细问,何必连累了咱们,把咱们都个个拘禁起来耗时光!”
举座喧嚣,抱怨不止,甄媱君并不慌乱,只望向那小厮:“你喊得震天,也不表示你可怜有理,楼上那没了声响的人,虽无嘴说话,也不代表是个清白无辜的,你吵吵嚷嚷,以为能转移视听,却只会叫人愈发侧目,法网恢恢,这世上已发生过的事,想盖也是难得盖住。”
那小厮闻言,面上一颤,再不言语,牙齿却是咬得入肉,愈发地紧。玉楼一听,脸色又白了两分,身子连连打晃儿,立都立不稳,云纤将她搂紧,又举了帕子予她擦去脸上早分不清泪亦或汗的垢痕。
甄媱君瞥一眼玉楼与云纤二人,又转向那些不安分的嫖客,举起一根指儿,朝上指了一指:“普通人命在你们眼里,自然不稀奇,可楼上那个人,身份却比你们还要贵重个百倍,你们说,能不能关你们?”
众人闻言,前后一想,寻常命案至多付与京兆府衙由上都令处理,这一回非但是封店锁人,更是大宗正府亲自派人来,顿晓事态不一般,亦是纷纷噤了声。
那玉楼晓得面前人已查到些痕迹,又听闻这客人身份竟比当场这些官爷富户犹要尊贵,再不敢多隐瞒,只得哭诉出实情。
原那恩客面上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床帏间的嗜好却是不同一般,几回下来便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后听他事后舒坦聊起,才晓得他原先寻过别家姑娘,但个个都受不得,宁可不挣他这钱也得保住一条性命,直到遇着自己,竟是个十分耐得住苦楚的,自是欣喜过望。
玉楼又岂愿捱那皮肉苦痛,奈何年龄已大,近年一直在走下坡路,成日受妈妈小瞧,连婢子都看不大起,又不曾有幸找到个带自己脱离苦海的良人,只得生生熬着。复过些日,这客人带来些黄白物,竟是些淬炼过的丹药,每回欢好前夕,服食数粒,床帏间便愈发生猛,一趟下来,活活能够将玉楼折腾去半条命,这才晓得那恩客一直沉迷于炼丹升仙之术,寻妓御宠,也是为将女体当做采阴补阳的鼎器,如今得了个禁得住长期采撷的,岂会轻易放过自己,不消多日,更特地叫人暗中送了一把禅椅来,权将这同甘坊的牡丹厢,当做自己个儿得道成仙的地方。
玉楼悔之晚矣,想要拒客只怕妈妈那边不依,事已至此再告诉别人,又怕遭人取笑嘲讽自己被当做炼丹容器,只忍了又忍,不消几日便是形销骨立,十分憔悴,幸亏有个好姐妹云纤时时贴心陪着,方能挺下去。
昨夜那客上门来,又带了些锻匣盛的小红丸,原是受方士所赠,说是将此物置于女阴内再行床事,必金枪不倒,久交难泄,至大程度榨取所需。玉楼实拗不过,只好依言行事。那客兴起,将其抱了禅椅内行个羊油倒浇,不足一刻钟,玉楼已是承受不得,只觉体内被那丹药烫得疼痛欲裂,仿似着了火,复过两刻,那红丸愈来愈热,竟散出浓烈香味,绕在房间内经久不驱,又见他分明尽是疲态,脸色渐而惨白,下头却是愈战愈勇,那物仿若自动收缩,再停不下来,顿感不妙,还不曾将他推开去,这客已是口吐白沫,浑身一个猛烈颤栗,大泄之下,死在了禅椅之内。
玉楼见甫才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死在自己闺中,岂不吓得魂飞魄散,想着这人横死于此,自个儿横竖都脱不了干系,平日从来不曾予众人提过这羞惭之事,如今就是千百张口也说不清楚,故此将那药丸由体内挖出,顺手埋入盆栽里的泥土中,又趁破晓时分,坊内众人酣眠最深时,将那尸首拖至屋外西楼梯拐角,将他头颅碰地而去,念着众人都能当这客人是夜间下楼,不慎摔亡。回了房间,再一一抹净残留痕迹,不想唯一难测的是,那丹药于体内受了震动潮热,随了情液溶了些许,那朱砂之色宛如彩绘的颜料,尤其的顽固,滴进木头里,也难得完全擦得干净,恁大一张禅椅,不好丢了,丢到哪一处也都惹人怀疑,只得拿了垫子将其盖住。
、5玉跌污沼白云衔泥
衙差听了玉楼坦词,上楼去了牡丹厢,果真搜出盆栽内已近融掉的红丹,这药丸虽已过了几道手,摩来擦去,又用泥土淹埋,已不成形状,气味犹是强悍得很,并不曾烟消云散,与先前诸人闻到的气味如出一辙。
甄媱君望了那玉楼,默道:“分明是那客人自个儿用药致死,事后你直接言明也就好了,又为何要多做这些?”
玉楼已是泪流满面:“奴只是青楼出身,身贱言轻,客人却非富即贵,妓院中用些助兴增势的药本就是常事,如今死无对证,奴若说是他用药,别人却会当我为避责罚,将污水栽赃到贵人头上,保不准到头还倒打一耙,说是奴用下九流的乱药迷人心性,才致使客人暴亡,故此才不得不故弄玄虚,虽非奴迫害那客官性命,却是有连带之责,事后更是鬼迷心窍,隐瞒官府,如何也是有罪,既是大人已了然明察,奴亦不喊冤一句,定当遵守国法律例,任凭官府处置,以弥误失。”
甄媱君转头朝那一众高位嫖客:“一名青楼女子,亦能懂得国法律例,又有敢作敢当的节气,看来当今的国君,竟是白养了你们一个个尸位素餐的。”
诸名客人料不到这掾佐竟是一分面子都不给,当众被讽,皆牙齿痒得甚慌,红一阵白一阵,却是发作不得。玉楼见已摊牌,卸下心头负担,反倒一身轻松,面色舒缓许多,惨惶惶的容色也是涨出两汪血儿,立直了瘦弱身子板儿:“还请大人将奴押送去衙罢。”那小厮一听,扑抱而上,不顾衙差来拎,只将玉楼圈住,红了一双眼,形如伤兽,死活不许人动她半分。
玉楼扶住小厮两臂,忍泪低嘱:“弟弟!全是姐姐命不好,如今既是犯了错,便得担负起来,你记得带了姐姐给你的银两,快些离了这地方,好生寻个正经活计立业成家!”
甄媱君愈发是清晰几分,沉吟须臾,叫差人将厅内一干人统统打发在圈外,止将姐弟二人与一直搀着玉楼半步不离的云纤叫拢过来,避开众人,方是对玉楼道:“你说你是为谋一口饭吃才受这煎熬,如今国君英明,天下太平,哪里又寻不到一口饭?你留在这儿受这些污辱与磨折,无非也是想多攒存一些钱财,给你弟弟的前途做些打算,你虽命苦,却有个懂得反哺报恩,宁可牵连进人命案也一心为你设想的弟弟,不幸之中也算是有幸,可你弟弟带着你的皮肉钱,今后又果真能过得安心?”
玉楼一听这话,甫红润的脸皮儿煞白下来,将那小厮一推,朝甄媱君道:“大人说甚么,奴全不知晓,但求尽快施罚于奴,以平罪责。“
甄媱君见她犹是保护胞弟,不觉摇首:“你全不知晓,你弟弟却是知晓的,凭你一路惊惧不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