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晓倒是奇怪,看她素日心直口快的样子,怎么也会懂这些权术之事?
唐碧道:“我是大哥的同胞妹妹,总不好太逊色。若是不懂,哪日给大哥闯出祸来,岂不糟糕?不过这些话我也只对大嫂说说,在外人面前是万不敢说的。”
尉迟晓道:“素日看陛下待子瑜都很好。”
“旁人都说,檀木待大哥好是因为大哥军功彪炳的缘故,”唐碧笑道,“不过,我倒觉得,多半是因为这两个总凑到一起混闹惯了。大嫂可知道檀木为什么要把芳歇苑建在这儿吗?”
“未知其详。”
“芳歇苑的后面就是龙原城的宫墙,一墙之隔,便是太子住的东宫,东宫旁有一个供内监宫女出入采买的小门。过去檀木还是太子的时候,三五天就从那溜出来找大哥,长街策马都属于小事。有一回两个人不知道怎么想出个主意,站到房顶上射人家成亲的婚车,也不知道那箭是怎么射的,把新娘子的车帐给刮成了两半,人家还以为抢亲的呢!”唐碧且笑且说,“芳歇苑刚建的时候,还有个后门,原是檀木留给自己出入方便的。结果大哥来看了园子直接让人给堵上了,说是不方便守备。你没发现檀木每次来走的都不是正门吗?那都是翻了后墙进来的。”
尉迟晓也觉好笑,这两个人年纪加一起都过半百了,一个是威震四方的天子,一个是骁勇善战的王爷,凑在一起竟也有这样混作混闹的时候。
二人正说笑间,就听外面有人说道:“也只有和我一起回来的时候,你才会这样规矩走大门。”
被揭短的人怒道:“还不是你把后门堵上的!”
唐瑾摇着扇子跨进屋,不去管后脚跟进来的端木怀。他对尉迟晓先问道:“中午吃什么了?在家里闷不闷?有没有想我?”
唐瑾单手撑在桌上,俯身在她身侧,近在咫尺,呵气如兰,软语呢喃。
尉迟晓脸上一红,在外人面前又不好拂他。她低头假作理顺鬓角,道了句,“都好。”
唐碧道:“幸亏大嫂脾气好,大哥回来就要问上一回,我都听烦了。”
唐瑾对端木怀道:“若不是你总叫我入宫,我在家里陪卿卿,哪里还需要问。”
端木怀笑道:“你快把碧儿嫁给我,我再不来烦你。”
“看来臣这佞幸可以卸任了。”这样玷污此身的话,唐瑾说起来很是自然。
两人身高相当,端木怀挑起他下巴的动作稍显别扭,“朕倒是舍不得,还想留着你在身边多看几年。”
唐瑾大笑,“你不怕碧儿误会,我还怕卿卿误会呢,快别闹了。”
唐碧也笑,“你们这些年,我早就没心思误会了!”
说笑过一阵,唐瑾对端木怀说:“已经把你带来了,我也算功成身退。你和碧儿有什么话要说,醉梦轩借给你们。”说着牵起尉迟晓往外走。
唐碧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和端木怀坐到一起大大方方的说话去了。
——————
此时,芳歇苑早春的花已经开了,空气中的香气若有若无,几簇迎春给院子里添上一抹明黄。
唐瑾与她携手而行,他低头凝视着那安静端淑的容颜,像是看不够似的,一眨不眨的盯着。尉迟晓亦知他在看着,羞赧中不便抬头,就此时不妨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唐瑾搂过她,“冷了吗?我们快回屋去。怎么也不多穿一件?”
两人靠得这样近,尉迟晓不妨想起昨夜恩爱缠绵,不由挣了挣,“青天白日的,再被人看去。”
唐瑾搂紧她不放手,“现在你可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妃了,谁愿意看尽管看去!”
路过的小丫鬟冷不防撞见,忙忍着笑躲了。尉迟晓一眼看见,羞得不得抬头。唐瑾朗声大笑,抚着她烫红的面颊说道:“可有什么好害羞的,不是在我怀里都睡过了?”
尉迟晓羞恨的垂了他两下。
唐瑾捉住她的手,直放到胸前握着,在她耳际轻声说:“我们回屋去。”
细细的风吹在她耳后,尉迟晓举手推他,“好好说话。”
唐瑾亦怕她真的恼了,便只揽着她往二人住的春眠院中去。尉迟晓只管走路,也不说话。唐瑾道:“从那日我和你说了长宁的事,你再没问过我。”
尉迟晓说:“我以兑国长公主的身份出阁,嫁过来做了你的王妃。长宁夭亡,会发生的那些事,我多少能猜到些,所以,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难办。于你,于我,都不好。”
“你不忧心吗?”
尉迟晓轻叹:“既然不好,忧心又能如何?”
唐瑾抚了抚她的后背,说道:“几日前,我已经让人找了验方、药材给玙霖送去。”
尉迟晓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是近日就要出征?”
唐瑾道:“我哪都不去。”
“陛下未派你去,可是……?”她想到“功高震主”四个字。
唐瑾道:“是我自己请辞了。你才刚来云燕,过几个月碧儿就要出嫁,留你一个人在府里怎么好。”
“哪有这样的。”尉迟晓低低的说。
唐瑾道:“近日是有些事,过些时候得闲了,我带你去北边骑马可好?兑国多水,我大巽多的却是密林草原,风吹草低,别是一番风光。”
“都好。”尉迟晓又想到另一件事,却没有对唐瑾问出口。
——————
隔日,塔河公大寿请了唐瑾赴宴,尉迟晓本应作陪,早起唐瑾见她恹恹的,怕是着了风便不许她去,又请了太医看过,道是“情志不豫,夜不成寐”所致,歇歇也就不碍了。唐瑾便要在府里陪她,尉迟晓劝了又劝,又应了他今日必然好好在房里歇着,唐瑾才去了。
尉迟晓在房里躺了一会儿也不能成眠,便叫如是、我闻收拾了起来,又叫三清去取了两本书,捧了往那花树下去看。
妙音在一旁打伞遮阳,如是奉茶,让人抬来剔红高束腰香几,三清和我闻端了几样时鲜瓜果摆上。
尉迟晓正在树下念书,忽而见一个人影过来,便以为是唐瑾提早回来了,刚想问他,抬头却见是端木怀。尉迟晓刚要做礼,端木怀便虚扶住,“成日见的,别见礼了。”
“君上是来找碧儿的?”
“是了,她成日吵吵闹闹,今天怎么倒不见人?”
“前日她刚得了个黄玉九连环,这两日都窝在屋里玩呢,想是这时候也在。”尉迟晓语气清和,一句是一句的说道。
端木怀点了点头,“那朕便过去了。”刚说完又反过身,对尉迟晓说道:“朕和子瑜素日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尉迟晓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不知何事,还请君上见教。”
端木怀干咳一声,“就是四野都说我和子瑜断袖余桃,并不是真的。”
“臣妇晓得,君上看重夫君,这样做对子瑜好,对国家也好。”
尉迟晓这两句话说得很平静,但能说出“对子瑜好,对国家也好”这样的话,显然心中有如明镜。唐瑾若是个混不着调的王爷,那么端木怀对他的信任就可以被认同,朝野上下也不过就是认为唐瑾有大能又性喜奢华享受,不顾伦理。不顾伦理这个罪名显然要比手握兵权、犯上作乱轻多了。端木怀说道:“你很聪明,难怪子瑜喜欢你。”
“多谢君上夸赞。”尉迟晓福身做礼,“臣妇冒昧,有一事想请教君上。”
端木怀见她郑重,问道:“什么事?”
尉迟晓说:“子瑜的伤……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尽数与我实说。若问碧儿,又怕她忧心,只得请教君上。”
端木怀略一沉吟,就着旁边的大石长墩上坐下。他道:“子瑜是怕你担心,旁人都不让说,既你问了,今日正好我来当这个坏人。”
“求君上指点。”
端木怀道:“原是已经好了多半,只是子瑜不肯好好养着,到处乱跑,不知在哪里见了冷水。太医说得亏是伤口已愈,不然见了冷水,血寒凝脂,有一丝入心即死。”
尉迟晓就是一抖,倏然想起金陵雨夜,自己岂不是差点害死他?她控制住声音的颤抖,问道:“可要紧吗?”
“原是要静心调养一阵,他怕你担心,不肯让太医入府为他诊治。”端木怀愁道,“我也只能不使他做事,让他清闲些。”
尉迟晓立时明白了前日因由,她向端木怀躬身拜过,道:“晓敢请陛下圣恩,使太医往芳歇苑小住数日。”
端木怀一笑,好像是在说“朕就是在等你这句话”一样。
——————
未几,唐瑾回府,尉迟晓已在二道门处迎候。
唐瑾快步过去,携了她的手问道:“精神不好,怎么不好好歇着?”
尉迟晓道:“有一事我擅自做主,你且勿怪。”
她如此郑重其事,唐瑾笑道:“什么样的事?你是这儿的女主人,自然什么都可以做主。”
“我找太医问过你的伤势了,所以私自恳请君上,派了两位太医入府。”
唐瑾一偏头,正见之前照顾他伤势的孙太医和刘太医向他作揖。他不由扶额,“陛下是什么都说了吧?”
“我略知道了一些。”尉迟晓说。
唐瑾抬手抚平她的眉头,“做什么这样紧张?我又没事。既然太医来了,横竖最近也无事,便喝几碗药罢了。”他对两位太医说道:“那么就有劳了。”
两位太医赶忙还礼,口称“不敢”。
后几日问药针灸,又要推拿活血。尉迟晓事无巨细,在旁问询医理。
唐瑾无奈笑道:“又不是什么重病,你自己这几日都没睡好,别再操这些心了。”
刘太医刚刚为他针灸过穴,收起银针。唐瑾理了理衣服,近侍在旁的小厮重新为他束好腰带。
尉迟晓站在一旁说道:“若是这些都不需我操心,我当真如同废人了。”
唐瑾挥挥手,让屋里的人都下去。他道:“我知道你担心前方之事,偏你又一字不问。”
尉迟晓摇头,缓缓说道:“离国不惜穷兵黩武,如此大好时机,若是能与我国联兵,打退离军攻势,进而长驱直入,一举吞并,岂不是于巽大为有利?然而,若是离国灭亡,首当其冲的便是金陵,我国实力远不及巽,到时两国并立,覆灭亦只是早晚之事。而家国之利自然高过一切,在金陵玙霖、不群等人会竭力避免此事发生,而对于云燕君臣来说,也必要想方设法与我国联兵。你近日入宫可不是为了此事?我可有一字说错?”
《兑史》在《尉迟晓传》中亦有记载此事,史家之笔书之:“晓为人矜重,虽远千里,而明于事势,非常之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
、风云有变
飞絮来时,屋内竟连个下人都没有,小丫鬟带她到了文珑的卧房也就退下了。
文珑房里很安静,靠门的条案上搁着一个青瓷瓶,还有一架寿山石山水座屏,再就不见其他物件了。文珑倚在西窗下的榻上,银冠束发,他手里握着一卷蓝皮的书册。窗户敞开,他就那般临风窗下,微风轻抚着他青色的衣袖,丝丝桂香从窗外飘进屋里。
“公子。”飞絮唤了一声。
文珑抬头见她,合了书随手放下,“你来了,过来坐吧。”
飞絮穿了件“连年有余”花色长裙,手里拿着一个练囊 ,在长榻对面远远的找了把椅子坐了。
文珑轻吸一口气,微笑道:“好香,是什么东西这么异香扑鼻?”
飞絮解开练囊的丝绦,说道:“上次来的时候,见公子这儿一屋子药味儿,所以寻了些香料。公子若不嫌弃,我就给公子点上。”
说话文珑便要起身找香炉。
飞絮忙要起身按住,刚碰到文珑的身子,手就像触电一样缩回胸前,只低头道:“我来找吧。”
文珑见她害羞,也不说破,指了旁边紫檀如意裙长桌。长桌上面摆了白瓷宽折沿双鱼纹盆,里面就水盛了两朵未开的荷花,那白瓷盆边上则是一鼎龟背鹤足白瓷香炉。
飞絮过去打开香炉,拿出点香料放入炉中点燃。不一会儿,馨香就充满了整间屋子。
飞絮把练囊放到长案上,回来坐下,问道:“公子可好些了?在窗下吹风可使得吗?”
文珑道:“已经好多了,我也是成日闻着药味儿,才开开窗,正巧你就送熏香来了。”
“公子身子不好,别再吹出病来。”
文珑道:“我已好了七八分,只是太医小心。如今天气也暖了,不如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
飞絮点头,更像是受宠若惊。她起身从衣桁上取下斗篷要给文珑披上,到了近旁又觉得太过亲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文珑笑说:“这斗篷不轻,总拿着它做什么?”说着自己接过斗篷,却不妨碰到飞絮的手指。
飞絮手一抖,忙抽回来。
“造次了,姑娘别见怪。”文珑赔礼。
飞絮低着头,说道:“公子快披上吧,别着凉了。”
二人缓步来到木樨园中。 正是春日好时节,桂树墨绿,幽香宜人。
文珑倏然想起言菲喜欢桂花香甜,以前常与他说:“听说广寒宫里有一棵桂树,不过只有一棵也太孤零零的了。”因而在金陵立府之后,文珑才让人种这一园子的桂树。文府刚建好时,他还曾与她说:“满园木樨,可就热闹了吧?”
文珑微一合眸,硬将神思扯回,对飞絮说话时已经是旁的内容了。他道:“有些话我不当问,不过细想又没有旁人可以问你,因而多说一句。”
飞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