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去不得!”木通拉住他。
唐瑾一把甩开,“糊涂!这只有烟,没有火,根本不是走水!快带人去找谁在生烟!”他的尾音吞没在了浓烈的烟雾中。
唐瑾冲上楼去喊着妻子的名字,楼上什么都没有,仿佛尉迟晓从不曾来过这里一般。
“卿卿!”
唐瑾在楼上跑了一圈都不见人,他正着急的时候,却在走廊尽头见到了另一条往一楼去的楼梯。还未及他下去,木通跑上来,“王爷,放烟雾的地方找到了!是学馆里的杂役在烧枯叶,被厨子误当成了走水。”
“看到王妃了吗?”唐瑾急着问。
“王妃平安无事,就在楼下,是和亦山师父一起下来的。”
唐瑾跑下楼,果然见到尉迟晓在院里,正蹲着和谂儿说话。亦山就站在她旁边,洗得褪色的僧袍的袖口露出缠在手腕上的佛珠。
唐瑾走到他面前站定,说道:“多谢师父。”
“王爷客气。”亦山双手合十,正是出家人慈悲稳重的模样。
回烟波汀州的路上,唐谂拽着尉迟晓问她方才哪里去了。
“大伯都急坏了。”谂儿说。
“刚才亦山师父见起了烟,带我从另一边的楼梯出来。”尉迟晓偏头对唐瑾道,“这次虽然有惊无险,但总是要谢谢人家。”
唐瑾道:“你既如此说,回身捐钱将白莲塔寺重建就是了,这也是亦山师父的大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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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瑾回府就让人准备图纸、建材,预备次年重建白莲塔寺。泉亭王雷厉风行,刚过了春节,天气一暖就开始破土动工了。
渠阴的春还透着湿寒的气息,白莲塔寺旁的芦苇地绿了新芽,此时正有唐瑾雇来的劳工在芦苇地旁清理,这片荒芜多时池塘已经被规划成放生池了。放眼望去,去年的枯草已经被铲走了,枯木被连根拔去,只留了几株长得好的大树,预备就着装点寺院。围绕着白莲塔的地上到处都是新运来的建材,工匠在周围忙碌着,锯子和雕刻刀发出各类声响,学徒们跟在旁边给师父打着下手。
亦山正被几个师傅围着讨论佛像的雕刻,尉迟晓由如是、我闻二人陪着施施然走过去,后面跟着佩剑的苍术、秦艽二人。
亦山见到尉迟晓行了佛礼,“王妃万安。”
“亦山师父。”尉迟晓亦做了还礼。
几个讨论佛像的师傅听这话方知是泉亭王妃,忽然眼睛一亮,推了一个年长的出来说话。老师傅畏惧王妃尊贵,弯着身子试探的问道:“不知道这观音大士可否照王妃的容貌雕塑?”
“如何敢当。”尉迟晓谦逊道。
几位师傅看起来有些为难,可王妃都这样说了,他们谁都不敢说话。
亦山道:“很多寺庙里的观音像都会照着施主的样子雕,方才这几位师傅正在为难这观音大士的样子,不知王妃可否日行一善,解了他们的难处?”
尉迟晓微微含笑,对苍术说:“回去问问王爷的意思。”
“是。”苍术应下,指了一个守在船边的亲卫回去问话。
亦山道:“今日王妃怎么独自来此?可有要事?”
“子瑜在家教导谂儿,我想出来走动走动。”尉迟晓说,“上次聆听大师佛法,受益颇多,不知大师肯否再为晓指点一二?”
亦山双掌合十,手握佛珠,“请王妃入塔小叙。”
苍术和秦艽带人守卫在塔外,如是、我闻则跟着进了塔。
塔内四壁都是佛龛,向上望去,楼梯盘旋。佛塔的最底层放着一条长榻,一个蒲团和一个矮几,如此而已,然而就是这些还是唐瑾命人送来的。
亦山请尉迟晓在他起卧的长榻上坐了,又用破了一角的陶水壶在煤炉上烧了热水,自己则是盘膝坐在蒲团上。
尉迟晓道:“亦山师父还是如此检素,上次外子派人送来的东西,师父也都没收。”
“出家人足用而已。”亦山说,“不知王妃有何疑惑需要小僧解答?”
尉迟晓抬手示下,如是和我闻拿起塔里的扫帚、抹布上去扫塔。这时尉迟晓才说道:“上次文昌阁亦山师父辛苦放火,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晓特来恭听教诲。”
亦山把手中的佛珠扔到一边,痞笑道:“看来长公主是想好了?”
“耶律将军不恨文公突袭了大明城,反而要与我国联手?”尉迟晓眼底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亦山,或者说是耶律峦,说道:“长公主心里清楚,此时巽国兵强马壮,要灭你兑国也只差一个契机。而你兑国若想称霸中原,吞并巽国,我们那十几万兵马可是至关重要。”
尉迟晓接着他上次在文昌阁没有说完的话说道:“你以为杀了泉亭王就能灭了巽国?”
“长公主也不要忘了,泉亭王未至天安之前,大巽的军队可是要被我打回巽国境内了。”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帮你杀泉亭王?”
亦山说道:“难道兑君仅仅是为了以长公主笼络大巽才远嫁至此?长公主出使我国之时,早知不能全身而退,才在慈州不惜以美人计勾引拓跋北,这份远谋若仅作和亲之用,兑君未免太过大材小用。”
尉迟晓笑了笑,“耶律将军不必如此笼络,将军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我还要听过我主之意,才会定夺。”
“长公主这样说,贫僧就放心了。”亦山站起身,僧袍自然垂下,他手里仍旧握着佛珠,面容慈祥谦卑,正是高僧的模样。
半个多月后,尉迟晓收到两封从兑国来的信,一封是兑君轩辕舒听闻自己名义上的妹妹病了,从金陵来信慰问。另一封则是在前线清剿离国残部的文珑寄来的,信中问及安好,又说言节正要赶他回金陵,可能回去不久就会成亲。文珑在信中只说成亲,却不说新娘是哪家的小姐,只有一句“来日再叙”。
这两封信乍看起来实在正常,包括其中的遣词造句都十分考究,就是有心的人也从中瞧不出一丝半点的端倪。尉迟晓拿信细看,忽而露出一点苦涩的微笑。笑,是因为看出了端倪;苦涩,则是因为看懂了主上的意思。
谁能想到文珑的那封信中,有四个言节手笔所写的字七零八落的印在信纸上,悄然却又堂而皇之的隐藏于信笺的正文之中。那四个字拼在一起正是“择机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1。县长:汉朝在郡以下设县,大县(万户以上)设县令,小县(万户以下)设县长,都是一县的最高长官。
2。义学:也称“义塾”,靠官款、地方公款或地租设立的蒙学。对象多为贫寒子弟,免费上学。
3。“学而时习之,……不亦君子乎?”:《论语》第一篇“学而”。
4。童子:指童生,中举之前不论年纪大小,皆称童生。
、火烧白莲
且说这日一早,唐瑾提议乘船游河,又于船上摆下山珍野味,竹叶清酒,以尽游性。
碧绿的湖水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民居,水乡人家的后墙与河道连成一体。河道宽阔,可容三五条船并行,在乌篷渔船之间,白瓦棕木的画舫十分醒目,破开水波荡漾在由岸边探出身子的柳枝之下。
船舱两侧窗棂上的竹帘卷起,唐瑾以竹筷敲着杯沿,正在清唱一首《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轻舟顺水而行。通到溪水的河埠旁,妇人们正在捣衣,彼此唠着家常,锤衣的木杵哗哗得溅起溪水。两岸柳树相对分开,倒影依稀可见,远处水雾山峦的映衬下,白莲塔愈加清晰。
“这白塔倒很像广陵的‘白塔晴雨’。”尉迟晓说。广陵在兑国旧都临安的西北,两地有几天的路程,她少年上京赶考时曾经去过。那里是典型的江南山水,就像是她的家乡抚宁。她轻吟出声:“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箫声兀自响起,是唐瑾站在船头吹起了那首《春江花月夜》 。江南的春夜,月亮从东山升起,小舟在江面荡漾,花影在西岸轻轻摇曳,江风习习,水中倒影,层迭恍惚。乐声飘渺、悠长,好像轻舟在静谧而安详的春江之夜渐渐消失在远方。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尉迟晓下意识的吟诵出声。后背感受到那人身体的温暖,接着便是绢帕拭过她的眼底,尉迟晓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拿过绢帕擦了擦,拿着绢帕的手却被唐瑾握住,“想家了?”
尉迟晓摇了摇头。
“别骗我。”唐瑾柔声说道,“若是你愿意,我们就回金陵,正好能赶得上玙霖成亲。”鬓角垂下一缕乌黑的长发,贴着他姣美的面颊。
尉迟晓再次摇头。
白莲塔近在眼前,秀美古朴,塔身上的佛像清晰可见,安详得注视着世人。
她对唐瑾说道:“我们上岸去看看白莲塔吧。”
白莲塔依旧是老样子,游僧亦山也依旧在塔中落脚。唯一不同的是,四周的荒草早都清理干净,新寺庙的地基已经建好多半,到处都是忙碌的匠人,再显不出荒凉的样子。
唐瑾携妻子上岸,亦山今天却不在白莲塔内。白莲塔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变化,只有里面贴着塔壁雕塑的一层一层佛像重新修葺粉刷过了,陡峭的木楼梯盘修理坚固旋着通向塔顶。
“咱们上去看看吧。”尉迟晓说。
“好。”唐瑾牵住她的手,就好像这一牵手就一辈子都不会放开。
楼梯陡峭,只能容成年人踏上半只脚。唐瑾牵着妻子的手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他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台阶很陡。”
……
“注意脚下。”
……
“来,搭着我的手。”
……
尉迟晓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她忙低下头掩饰过去。
“怎么了?”唐瑾敏感的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没什么。”尉迟晓说,“快到塔顶了,这塔真高。”
“还差几步,我抱你上去。”
尉迟晓笑了笑,推开他的手,“不用,这楼梯这么抖,再抱着我就太难走了。”
二人登上白莲塔的塔顶,下面忙碌的工匠只有拇指大小。四目望去,渠阴河曲风光尽收眼底。小镇接堞的屋瓦被青石板铺砌的街巷连接着,碧绿的溪水像密织的渔网覆盖着渠阴小镇,河道两边的柳树已经换上了翠绿的新装,绿柳恬静而温柔的陪伴着四季流淌的河水。
忽然,有木炭灼烧的气味从鼻下飘过,唐瑾警觉,“走水了。”
他转头要拉着尉迟晓下楼,就见身边的人站在原地静静的笑着。他忽然也笑了,站定脚步,说道:“卿卿,你快走吧。”
尉迟晓微笑着摇头,向他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知道点火的地方就在白莲塔的最底层,但她现在一点都不着急。
“嗯。不过,我曾说过,就算死我也不后悔,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而且甘之如饴。”他的笑如火光中艳丽的凤羽,“快走吧,耶律峦一定给你留有退路,不会让你烧死在这里,不然呼延延宁无法和兑君交待。”
尉迟晓微笑,“我也早就说过,我哪都不去。”
火烧得很快,木材燃烧的焦糊味变得呛人。
唐瑾想起天安城那一晚尉迟晓与他说的话,他说道:“杀我只是为了成全君臣之义,你没有必要陪我一起死。我已经安排了人送你回金陵,到了金陵玙霖会照顾你。你若不愿为官,我也在化宁寺旁的山脚下准备了一间院子,你可以去那里隐居。”
泪,无法控制的落下。
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吾思带着圣意于夜色之中来到她的府上,那晚吾思最后说的话,她仍记得,——“唐子瑜非百里之才,腹有乾坤,胸怀宇内,早晚为国家之大害。若为大害,择机杀之,以保万全。”吾思那么相信她会做这件事情,而她也确实会做。她出身儒学大家,儒家之道,从董仲舒到朱熹理学,君为臣纲,无可置疑。可是,夫也为妻纲啊!更何况十六岁那年莫愁湖畔,她与此人相遇攀谈,倾心相许。她唯有与他一同赴死这一条路。
尉迟晓丝毫不在意楼下“噼啪”的燃烧声,和已经开始冲上来的热度。她倾身抱住他,“对不起,子瑜,我设计了你,只能以命相偿。来世不要再认识我了,我一定会再害死你。”
唐瑾狠心推开她,“卿卿,你走吧!”
尉迟晓却再次坚定的抱住他,仅是在他怀里摇头。
唐瑾叹了一声,“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卿卿,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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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自己为何会在烟波汀州的水碧如蓝轩中醒来,床帘纱帷如故,还是她喜欢的竹青色,两面的黄铜仙鹤灯台也依旧是那样光亮。
妙音看到她醒了大为欢喜,“王妃可算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尉迟晓不明所以。
“王妃忘了?那些匠人不小心,白莲塔着了火,王爷救王妃下来的时候衣袍都烧焦了!”
尉迟晓突然惊起,“王爷呢?王爷怎么样?”
妙音忙按住她,安抚道:“王爷没事!王爷就是衣袍一角焦了,人没事。王妃被烟熏了,大夫说不能起来,得好好休息。”
尉迟晓松了一口气躺下,“子瑜呢?去哪了?”
“卿卿找我?”唐瑾说着话走进屋,他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有两缕散在身前鸭卵青的衣袍上,微笑的容颜如夏花般艳丽。他挑开纱帘,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