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尉迟晓睁开眼,让丫鬟拿了件衣服披着坐起身。
文珑关切问道:“胃里很不舒服吗?”
“也没有怎样,就是没什么精神。”
“医官开的药吃了吗?”
“吃了,应该歇几天就好了。”
“你好好歇着,最近应该一切平安,莫要再伤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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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巽军大营每夜到了三更都能迎来“特别”的访客。第一夜是火把照耀下的旌旗悄然靠近,哨兵以为袭营,慌忙吹响号角,全军集合后,发现是一群羊身上绑了火把旌旗被赶了过来,羊群咩咩的叫声倒是很可爱。第二夜,就听风声响彻,蹄卷尘烟,号角再次吹响,众将士披甲迎战,却是被受惊的牛群冲了营。
第三夜众人懈怠,兑军竟真的袭营了!唐瑾早有预料,已经在戒备的骑兵冲了过去!兑军却并不恋战,见对方冲过来就撤兵了。这样夜夜折腾,夜夜花样不同,哨兵无从判断,只能夜夜吹号。
在把巽军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时候,文珑也在担心有另一件事。尉迟晓吃了几剂药后,身体并无好转,原本清瘦的脸颊而今更加削尖,面色亦是萎黄。医官也是无法。她在云燕时,有王府珍馐药材养着自然无碍,此时两军交锋,哪来名贵药材?就是静州当地的药店也不多。更休论她在云燕吃惯了的鹿茸、燕窝、冬虫夏草等物。
文珑忽然明白过来,她从云燕跑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成活。她背叛了唐瑾,情愿以命来抵。文珑没有由来的想起自己在金陵的女儿渄渄,女子为情,令人何等唏嘘。
此时弄来药材才是第一要务,如果没有药材,亦只能看着尉迟晓虚耗而死。文珑想到此,不免心焦。
就在他为尉迟晓担忧的时候,衙门里有人来请,道是巽国有使者到。
文珑到了县衙,就见几位将军都已经在了,而这巽国的使者看着十分眼熟,正是当年在金陵跟在唐瑾身边的苍术。
“随国公安。”苍术见礼。他脚下放着一个四尺见方,四尺见高的箱子。
“这是何物?”文珑问。
苍术将木箱子抬到县令的台案上,木箱打开,就见其中一层叠一层的方木盒子,一共有七八层。每一层盒子又分成大小不一的格子,格子里不仅有对脾气虚症的党参、茯苓等物,还有雪莲、灵芝这些难得的名贵药材。
苍术道:“王爷命属下给王妃送些药材,可以让医官先行验过再用。”
众人皆不能相信。泉亭王派人送药过来,难不成是城中有内应,得知了尉迟晓的病情?
苍术又说:“王爷还让我带句话。”
“且说。”文珑道。
苍术说道:“王爷让我问王妃安否?春日天气不定,又加之军中劳苦,王爷很不放心,故来让我一问,万望告知。”他说着话私下窥着,心里已经有数。他在这里等了也有一时三刻却不见王妃出来,怕是不大好。
众人听了他这话,方知唐瑾并不清楚,只是放心不下命人送药来的。
文珑对苍术说道:“确有微恙,并无大碍,请泉亭王放心。”
苍术道:“在下请带王妃病案回营。诸将军若不放心,怕字迹外传,在下可重新手抄一份带回。”
文珑命人拿来医案,苍术一字一句抄明,就此便要告退。
众人皆有些不明白,见苍术对尉迟晓的事情问的这样清楚,连病案都要带回去一份,难道不要探望一二?
陆胤忍不住说道:“你不进去看看?”
苍术道:“王爷吩咐属下不得探望,毕竟今时敌我有别。在下便告辞了。”
唐瑾对尉迟晓这样关心,又为她想得这样周到,即便这些出生入死的男子亦有所动容。
陆胤不由赞叹:“泉亭王当真情深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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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术来请医案的时候,并不知兑军正打算今夜突袭巽军大营。当夜兑国突袭时,也不知白日里唐瑾看过医案七情牵动五脏,为此呕出一口血来。
巽军连日疲惫,这一战被兑国打出百余里。唐瑾不愧为一代名将,以抱恙之身迅速整理军队,重新围困静州城,在静州城西的阳丘山安营扎寨。
静州城内的文珑对于唐瑾扎营的位置多有猜测。阳丘山的地理位置,并不适合攻打静州城,哪怕是要找高处设置投石器距离也过于远了。唐瑾选择此处,不像是要攻打静州,更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这日陆胤同文珑巡营,想起前日斥候送回的消息,便说道:“听说泉亭王在进兵大明城的时候受了一箭,之前在静州看到辰君的医案,又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文珑摇了摇头,不知是要否定什么。他说道:“唐子瑜可谓一代名将,然而上苍造物,或是天妒英才,不然凡为人杰总要有些不如普通人的地方才好。他这一世痴妄对为将者来说,是最大的缺陷,只不过唐子瑜懂得权衡得失。”
陆胤年轻藏不住话,说道:“听说长公主曾打算暗杀泉亭王。”
文珑没有责他,说道:“是有这样一件事,不过若是要杀的人对自己情深意重、甘愿赴死,任谁也下不去手吧。”
“那还真是可惜了!”唐瑾一死,巽国便无吞并天下之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文珑道:“巽国的勇将也并非只有唐子瑜一人。”
“其他人与泉亭王比起来,可不是就如群星之比日月。”陆胤道,“我也不是只叹泉亭王,也为长公主不值。她虽许日月,却心在家国,而今岂不难过?”
文珑轻声慨叹,“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一叹与其说是在叹自己的友人,不如说是父母之叹子女。
陆胤不知道文公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笑道:“文公可越来越有为人父的味道了。”
文珑浅笑,“你早晚也要为人父的。”
“我还不急,横竖等回去了再说。”
文珑笑道:“之前那位吴家小姐……”
文珑还没说完,陆胤就大红了脸,“文公说这个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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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巡过营,文珑回去处理了一番军务,待到忙完已是月上中天。
文珑平日便宿在军营,到了这个时候正准备休息,就有人来报派出去的斥候有消息传回来。
文珑招了传递消息的人进来,得来的消息却是,没有消息。
斥候回报,巽军之中一切如常,并未有特殊调动。
“继续查。”文珑简单吩咐。
他静默沉思片刻,已经有了主意,命人击鼓召集众将议事。
文珑将情况说了一回,说道:“我意佯攻阳丘山,直取大明城。”就算是巽国原本有什么主意,此时奇袭也定然措手不及。
诸将皆以为是,正要制定方案,忽闻一声:
“等等!”
文珑抬起头,见那盈盈的一袭白衣轻得若一缕幽魂,赶忙上前扶住她,“夜深露重,你怎么过来了?”
尉迟晓急着赶过来,此时胸口起伏不定,紧着喘了两口气,才说道:“我听闻夜半诸位召集于此,猜想是为大明城,我可猜对了?”
“不错。”文珑说,“你以为如何?”
“此事不妥。”尉迟晓迈向摊开的地图,只走了一步就觉得脚下无力,一个踉跄!幸得文珑扶住,不曾摔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文珑对她道,“有什么话叫人来传不行吗?”
木柳从旁搬了椅子给尉迟晓坐下。
尉迟晓颔首谢过,说道:“诸位可还记得数年前,因飞云将军设计,向泉亭王提供了假情报,而使巽国大军中了离国埋伏,那一战损伤巽国精锐达十数万之多。”
木柳、于虢等人当年皆在军中,对此事亦有所耳闻。
尉迟晓又道:“此事看似事成,但其中疑点颇多。”她将当日唐瑾从前线回府之事一一讲过,又道:“我很疑心当年所谓损伤的兵力,是否真的损伤。”
如若不是,那么就很好解释唐瑾此时的无声无息了。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如果眼前阳丘山并非是巽国全部兵力,如果当年所谓损伤十数万巽兵不曾真的伤亡,那么,此时静州城险则险矣!可是,十数万人不是一张白纸、一只蚂蚁,泉亭王怎么可能藏得下?再者,难不成早在九年前,泉亭王就能算到了今天的这一幕?
众人尽皆思量,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报——!”
“何事?”文珑问。
传令兵急报:“不知何处来了一支轻骑向新语发起急攻!”
文珑倒吸了一口冷气,“陆胤、于虢,你等二人率……!”
这厢话音未落,又听一声,“报——!”
“说!”
“阳丘山巽军围城!”
作者有话要说:
、有国无家
此身镇守新语的是奋威将军司徒青,司徒青年轻有为,有国士之风。以常理来说,由他镇守新语应当十分妥当。可是,不论多么妥当的人,如果麾下只有人马万余,面对十数万轻骑也有心无力。
以文珑推断,司徒青至多只能守十日。那么,突围静州,剿灭新语的巽国大军就是耽误之急。
就在当天夜里,由于虢吸引巽国主力,文珑率一支轻骑突破重围,直捣新语。静州城一时烟火连天,兼之正值夜深,尘土烟雾遮蔽,一时混战做一团。在文珑突围的同时,木柳趁乱而出,带一队人马袭取巽国阳丘山大营!
泉亭王是何许人?面对此时前后夹击的阵势,也只是一笑。
“玙霖胆子倒是够大,这种时候竟然敢分兵。”
莫说阳丘山大营他还留了严澄镇守,便是无人,唐瑾也丝毫不担心,此番静州势在必得。
唐瑾黑马黑铠,立于静州城外的高丘上,目之所及是黑夜中烟尘滚滚的沙场。在如墨的夜色中,前方攻城的情况并不能看清楚,但即便肉眼不能看见,唐瑾心里也对一切了如指掌。
四周伫立着半人高的火把,唐瑾身后是同样立在马上的一纵亲兵,苍术、甘松、白术、苏木四个时刻不离的保护着王爷。传令兵穿梭来往,向他汇报着前方最新的消息,唐瑾则逐条给出将令。
“报!严将军已与木柳交战!”
……
“报!一旅井栏起火!于虢与韩将军所部陷入鏖战!”
“撤掉井栏,开投石机。”
……
“报!严将军陷入鏖战!”
“令蓝将军从西南突袭木柳后方。”
……
“报!蓝将军突袭失败,敌我两方陷入胶着!”
“知道了,停下投石机,令朱将军攻城。”
……
“报!朱将军开始攻城!”
在一条条军报中,天色渐趋破晓。
“报!兑军死守城池!”
“何人守城?”唐瑾问。
“尚不清楚!”
唐瑾眼眸一转,似有疑惑。
“王爷,有什么不妥吗?”甘松问。
“朱良棠所部七万众,平武城中此时至多只有人马六千余,而随国公尚未突围回城,城中其余人等没有能挡住如此大军攻城的道理。”
这边的传令兵没走,另一个传令兵已经策马而来。
“报!守城的是、是……”
“是何许人?”
“是建平长公主……”
唐瑾倒吸了一口冷气,双腿不由夹紧马腹,就在□□的坐骑得到主人指示、将要冲出去的时候,唐瑾突然勒住马缰,转瞬恢复了平静。他说道:“命朱将军强攻。”
苍术等人都不能明白泉亭王的这番指示,王爷不是比任何人都要担心王妃吗?
“卿卿大病未愈不可能支撑太久,只要良棠强攻,再有一个时辰定能拿下静州。”唐瑾说道,“去向朱将军传我将令。”
“是!”
传令兵刚刚上马,还没等马奔驰起来,就听身后苍术凄厉的一声:“王爷!”
几滴血正顺着唐瑾的指缝滴落,让人忽略了他修长手指的苍白。闷声的咳嗽从他的手掌中传出,手指顷刻就被大片的血迹染红。
“医官!传医官!”苍术紧着喊道。
“不许去!”唐瑾从苍术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我没事,气血攻心而已。传我令下去,让传令兵往朱将军处通知战况,我要去前面看看。”
他拉过马缰就要走,甘松打马上前半步,拽住泉亭王的缰绳,“王爷,您的箭伤还没有好,不能往前面去!”
“无碍。”唐瑾一抖缰绳,甘松的手像触电一般被弹开。再来不及阻止唐瑾,四人只得带众亲卫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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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州城下,唐瑾清楚的看到了那个站在城楼上的单薄身影。月白的襦裙迎风飘扬,像一枚轻盈的羽毛,随时都会脱离地面,随风而去。距她身前不足一丈的地方就是攻城的云梯,穿梭的流矢,染血的弯刀,在滚滚烟尘和鲜血飞溅之中更衬得那一抹月白脱俗不凡。
负责指挥攻城的朱白察觉到泉亭王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在震天的擂鼓和喊杀声中,他根本没听清楚。
“王爷,您说什么?”朱白问。
“没有事,情况如何?”唐瑾问道,刚才呢喃的那句“不要伤她”被生硬咽下。
“不知道兑军是用了什么方法,在城墙内又起了一座墙,十分坚固,方才投石机打碎的只是外面的砖墙,里面的那一层分毫未动,攻城十分不易。”朱白道,“前番我们围城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城墙,兑军短时间内就能建筑起来实在怪异。”
唐瑾点了点头,心里大概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他说道:“甘松。”
“是。”
“之前的事妥当了吗?”
“妥当了。”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