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无缺by赤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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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无缺by赤卯-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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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街百姓只知是贵人入京,却不知这八骏彩绣马车里坐的是谁,更不知车里的人头戴枷锁,双手脖颈磨破出血,结疤了又磨,早已血肉模糊。
马车一路行至太极宫外,端木怀下太极宫八十一级台阶相迎,见到文珑下了马车,立刻怒道:“这是谁上的枷!还不撤了!”
禁卫忙不竭上来撤去铜纽铁枷,端木怀又让传太医。文珑仅抱拳谢过。
端木怀将文珑请进宣室殿,请太医医治,边说道:“早闻双刃将军之名,听说玙霖在兑官拜御史大夫,辅佐丞相,监察百官,功名卓着。正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一代才俊。朕对卿如高山仰止,今日终得一见。”
“君上过誉了。”文珑道。
“并非朕过誉。”端木怀与他谈论诗书史籍,直到日头偏西,又留了文珑用晚膳,而后好好的送去特意收拾出来的乌云洲。
乌云洲在龙原城东南角,四周有水隔绝,非船不得入。洲上遍植黑菊、黑牡丹等稀奇花卉,远望犹如“乌云”,因而得名。文珑擅水,这孤岛小洲却虽有囚禁之意,却无囚禁之实。
文珑被囚岛上,时时刻刻处在□□之中,端木怀每隔两三日就会请他出岛,也有时入岛相见。端木怀极爱谈史,不与他论政,也不说劝降之事。文珑也不得不承认,端木怀此人聪明神武,虚怀若谷,大有上古贤君之风范。
就这样过了有一个来月,端木怀又来岛上与文珑议论,问道:“玙霖觉得朕为人君尚可吗?”
文珑答道:“君上非常之人,豁达类汉高,神武同魏祖,实命世才也。”
端木怀哈哈大笑,“汉高反秦,魏祖篡汉,可见玙霖忠兑之心。只是改朝换代古之有也,汉高未必不如秦皇,魏祖未必不如汉高,更何况天下三分终要归晋,一十六国后有隋唐。”
“君上所言是极,然则燕王篡位,缑城先生尚不肯归顺。”
端木怀一笑了之,又与文珑论史,再不说天下归汉的事。
又一月,端木怀依旧来乌云洲上,与文珑说道:“你我相见已有两月,我一直不解玙霖为何只称‘君上’,不称‘陛下’?”
“君上乃巽国之君,珑自然如此称呼。然则陛下乃高壁之下,而珑只拜于应天城九龙壁下,不敢错拜。”
端木怀不再说,与他闲谈了一会儿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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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至鸿嘉十八年的二月,文珑和尉迟晓被困于云燕两处,消息闭塞。却是到了二月十五填仓节这天,突然听闻消息,兑君轩辕舒驾崩。
事情还得从言节战死说起,这大约也就是月余前的事情。唐瑾率大军攻至金陵城外宁淮堡,言节率军死守金陵前方的最后一处要塞。唐瑾派使者劝降,言节对来使说道:“大好头颅,请泉亭王亲自来取!”
八日后,宁淮堡破,言节力战而死。
金陵城中,人人自危。群臣觐见,请轩辕舒出宫移驾,以图东山再起。轩辕舒道:“不群孝年不满四十,一十七岁从朕征战,相与周旋十又二年,有君臣之名,实兄弟之义。今日家国可用之兵,朝廷可用之将,皆为朕而亡。朕独去楚越,遁于江湖,无非苟延残喘,岂有雪恨之时?”又言:“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禁,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 
又数日,巽军攻破应天城,却见城中空无一人,唯有轩辕舒立于承乾殿中,他身前软垫木台上插着十数把寒光宝剑,轩辕舒手中握着一把黄金大剑,独自一人与巽军相持三个时辰,无人可以近身。轩辕舒宛若剑神,威风赫赫,勇不可挡!手中的大剑若钝了,就马上从身前抽取一把,力战不殆。然而却终寡不敌众,力尽被戮,一代英主魂归离恨天,享年三十八岁。
唐瑾入应天城,命人上下检点,以君王礼收敛轩辕舒。奇的是,一番翻检之后,竟没有在应天城中发现一个皇亲贵戚,只有满地身着华服的尸体。唐瑾从一个躲起来的小内监口中得知,轩辕舒在巽军入城之前,已将后宫嫔妃子女杀戮殆尽。
同一日,巽兵在丞相府中发现峨冠博带、官仪整肃的丞相吾思。
唐瑾命快马回京,请端木怀定夺金陵中事。端木怀御笔朱批,命以帝礼厚葬轩辕舒。吾思请以亲自主持丧仪,端木怀派人问他:“可愿归降大巽?”吾思不答,却向西方云燕之处行稽首大礼。端木怀以吾思愿降,又身为故国丞相,便命他主持丧仪。七日后,轩辕舒以庄武宗的谥号裹金缕玉衣置棺杶下葬。葬礼当日,吾思在庄武宗移棺入陵前,触棺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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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率军离开云燕到如今才短短六个月,泉亭王就取下了金陵,灭了立国近三百年的兑国。一时之间,世人皆奉唐瑾为“军神”。通灵台上,尉迟晓听闻,却道:“那不是军神,那是阿修罗再世。”有趣的是,亡国的长公主的这句话竟被修入巽国正史。在世人不知的地方,端木怀对唐瑾说:“她以一言救你一族,‘神’总是让人忌惮,能压住阿修罗的皇帝却让人崇拜。”
端木怀说这番话的时候,云燕已经春暖花开。唐瑾回京,端木怀亲率百官出云燕城相迎,泉亭郡王受封为亲王,允世袭罔替。新受封的泉亭亲王,得到的第一项皇命是前往乌云洲说文珑归降。这是自文珑被囚云燕以来,端木怀第六次劝降。
唐瑾来到乌云洲,对文珑说的话十分直白,“你若不降,唯有一死。以你的盛名,陛下不会留你。”他又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总要为妻儿着想。”
文珑道:“在死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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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东风吹开春花,通灵台上花团锦簇,却挡不住黍秀宫庭的凄寒。台上花苑中紫藤垂条,在阳光下晃着或白或紫的透明光芒。花藤下摆了食案,美酒其芳,琼浆流光。尉迟晓和文珑对坐,端起金波玉液敬与他。她已知此番便是诀别,这一场酒是名副其实的送行酒。
文珑接过酒樽,笑说:“可惜没有‘弹指流年’。”
弹指流年,那是尉迟晓最后一次作为使者前往离国时,她请文珑喝的美酒。那时,她还是兑国的太常。
尉迟晓说道:“而今虽没有‘弹指流年’,却是弹指流年的味道了。”
“弹指流年啊……”文珑微笑轻叹,云纹青衣随着端起酒樽的手微微摆动。
两人满饮一杯,进入喉咙的美酒像是流进了已经盛满水的水缸,多倒进一滴,水便溢出来。
文珑抬起袖子擦掉她眼底的泪,“莫哭。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你说。”尉迟晓擦净眼泪。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群雄逐鹿,就必有一死,必有一伤,时至今日,唯技不如人。上天在这时候降下一个唐子瑜,便是天命,你不必伤感。唐宋元明,朝代更迭,皆是自然。而淮阴事汉 ,又何愧之有?我死后……”
“玙霖!”
文珑安抚的顺了顺她的发丝,“我死后,你便舍弃故国的身份,好好和子瑜在一起。我知道巽君一直有收你入朝的打算,你只要降服于巽,便不会有后顾之忧。”
“我断断不会如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这一回,不好吗?”他温润的笑意开放在嘴角,犹如春风温暖。文珑又道:“我如此劝你,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己。泽儿和渄渄尚在金陵,我除了你,无人可托。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尉迟晓紧咬牙关,沉默不语。
文珑拿过她手里的帕子,为她擦净面颊上的两道清流,而后又斟了一杯酒。他呷着酒,说道:“香醇清冽,后味无穷,不知是叫什么名字?”
“三迭阳关。”唐瑾步进花苑,紫藤花串抚过他的衣襟。
文珑浅笑,轻晃着手中的酒樽,“一迭,青山横北郭;二迭,折柳故人情;三迭,好去莫回头!”他仰首喝尽,大步走出花苑。
“玙霖!”尉迟晓凄厉的大喊,如孤鹤哀鸣尖锐的划破云霄!她想爬起身却被裙摆绊住,慌乱之中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唐瑾上前扶住她。当尉迟晓奔出花苑时,只看见文珑站在高台边沿,他背向定川,双臂张开,东风鼓动起他的云纹青衣。文珑逆风后仰,如一片白鹭的轻羽随风而落。他如玉温润的笑容,成为尉迟晓记忆中最后的定格。
“砰!”的一声巨响,万物再没有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1。缑城先生: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后因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诛十族”。
2。淮阴事汉:指淮阴侯韩信,韩信本在项羽帐下,后由萧何举荐,成为刘邦麾下大将。

、世事已休

鸿嘉二十三年春。
五年前,在兑国灭亡不久,泉亭王在东屏山巅面东修了一间寺院,名为如鉴寺。如鉴寺后面就是当今圣上下令敕造的随国公墓。虽说是下令敕造,但这里除了如鉴寺中人以外,再不会有人来上香洒扫,因而在这晨光初见的时候,有个着靛锦鹤鸣九皋逢掖,头戴七宝凤衔金冠的男子站在这里,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毕竟人人皆知,如鉴寺是所尼姑庵。
那男子站在神道前的碑亭里,正面着驮碑的赑屃,碑上的铭文还是他亲笔所书——
——“文公讳珑,字玙霖,卫尉江邯侯文恒之孙,临安令文启之子。……性度谦和,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 ……神则龙首,元火师而成帝;兵称虎翼,拧水母而称雄。 ……太初二十年,薨于云燕通灵台。”
男子打着黄玉折扇正在出神,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伯父!”,他回首看去,是一个梳着两个团髻的小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翠绿的妆花锦衣随着她的步幅泛出一波一波的流光。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人眉眼温润,颇像一位故人。走在最后的是身着绸衫的青年,青年人与男子身量相当,腰间的兽纹皮带上挂着一把镶嵌砗磲的宝剑。
“父王!”青年抱手行礼。
唐瑾收起扇子,对向他行礼的唐谂点了点头,而后抱起跑过来的小女孩儿,他笑问:“渄渄最近乖不乖?”
那脱去尘俗的笑容,使文渄也笑了起来,“乖!姨姨昨天还教我读《列子》,我都会背!”
唐瑾奖励得拍了拍她的头,对唐谂说道:“你去看过你母亲了吗?”
唐谂道:“母妃在读早课,我便先过来了。”
“那我们一道去吧。”唐瑾抱着文渄往外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说道:“伯父把妹妹放下来吧,一直抱着也怪沉的。”
“你天天跟伯父在一起,伯父抱我一会儿怎么了!”文渄在唐瑾怀里反驳自己的亲兄。
文泽像个大人一样板起脸,“渄渄,你要懂事。”
唐瑾拍了拍她,将她放到地上,文泽牵着她的手往前面的如鉴寺走。
如鉴寺黑墙玄瓦,黑漆大门两旁挂着一副对联,道是:“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清。 ”
当时还没有人能想到这间只有三进,僧尼五六人的小庙,会在三十年后更名为如鉴观,成为巽国第一名府,广纳天下才俊。
梵音随着踏入寺门的步伐声声入耳,尉迟晓并不与众尼同,而是单独在东南角的一间佛堂念经。透过佛堂上打起的窗户,能看见一个清瘦的女尼身着水洗旧的缁衣,头上包着同色的麻布,将她的一头长发缠在里面。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 浮尘在晨光之中飘浮,使敲击木鱼、口念佛经的身影都模糊起来。
在梵声中,唐瑾兀自想起当年尉迟晓自请出家的情境。她翠竹一般站在宣室殿内,对端木怀说:“惟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唐谂劝过、端木怀劝过,但尉迟晓执意出家。端木怀御笔批下,命她带发修行。旨意发下,一代帝王喟叹曰:“可怜高门绣户女,常伴青灯古佛旁。”
狭小的佛堂外,唐瑾解下腰间的水色玉笛,上面还挂着一束起了毛边的千草柳叶络子。笛声合上木鱼诵经的节奏,犹如清泉托起大悲咒的梵音流淌。
木鱼声戛然停下,文渄听到房内飘飘渺渺的传来一句“见尔樽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文渄就要推门进去,哥哥突然拉住她,文泽说:“上回你要的手弩,我给你拿来了,咱们去你屋里看。”
文泽拉着妹妹走了,唐谂抱拳退下。
不过旋踵,佛堂内的诵经声又起。唐瑾推开门,步入那间只有两步宽、五步长的佛堂。他轻声说:“泽儿在我那里很好,明天就是他十岁生日了,他和我说想在这里过。那天他读《易经》,和我说‘泽’不就是‘兑’的卦象吗。玙霖当初给他起这个名字,大概也是这样的意思吧。‘兑为泽’,刚内柔外,很像玙霖的性格,泽儿已经有些乃父之风了。”他又道:“前些时候得到的消息,日冉避居临安编修的史书快完成,烽燧还在临安与他同住,陛下已经决定将日冉所写的《兑史》编入正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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