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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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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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视同神祇的男人,独自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眼神却很落寞。
  马车停在鸡围的木围栅外——鸡围里的街巷太窄,车子走不进去。那儿就在北临街的市肆口,几十人聚集着,远远观看镰首。
  ——其中一个扮成卖橘子的,就是鲁梅超的线眼。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唤镰首,只是远远热闹地看着他胖得过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谁比较胖?”一个鱼贩子突然出口。
  没有人回答。从前很少人有机会亲眼看见“屠房”的朱老板,现在更不可能比较,朱牙已经变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头。
  镰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着的锦袍虽然宽松,隐隐还是看得见上下跳动的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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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带随从或护卫。在“大树堂”干部层里,只有他一个没有任何直属部下。他甚至不能算是干部头领。“大树堂”成立的四年里,当龙拜亲自千里押送贵重的私货,或是狄斌领着大队刀手四出抢夺地盘时,镰首却在温柔乡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亲的孩子。
  然而于润生从没有责备他半句。
  镰首穿过鸡围的陋巷。他的宽广肩膊几乎挤不进去。
  鸡围里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见到衣着比较光鲜的人经过便缠着讨钱。可是他们不敢去缠镰首。
  倒是镰首主动走了过去。他摸摸其中几个的头发,然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小孩们仍然犹疑地瞧着他手上的钱,不敢伸手去拿。直至镰首把钱撒到地上转身离去,他们才蜂涌低身争着抢拾。
  “大树堂”在鸡围的唯一根据地处在东南角,他们唤它作“|穴场”,一幢两层高的木搭楼子。下层的前面是饭馆,也卖酒。门前叠着十几个竹笼子,里面囚着蛇、猴子、狸猫和各种唤不出名字的野味。几条已经挖清了内脏剥光了毛洗得白净的狗挂在旁边。
  饭馆后面隔着一重布帘就是十几张赌桌,跟厨房紧贴着。人群的体温加上厨房的热气,熏得人人脸红耳赤。可是赌客看来并不在乎。
  “|穴场”二楼的娼馆占了全层,用木板跟布帛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最前面近着阶梯的那十几个房间最小,里面连床板也没有,只有椅子。在这种房间里妓女只用嘴巴和手。可是价钱比后面的房间便宜一半。
  饭馆的店小二远远已看见五爷到来,马上出门迎接。镰首微笑接过小二递来的热毛巾,然后直走进后面的赌坊。
  负责保护这“|穴场”的干部叫陈井,当年跟随狄斌越墙攻入“大屠房”的其中一个腥冷儿。那次死战的功劳得到了回报——“|穴场”的三十名部属和一成收入都归他。
  上午还没有过,赌客很是稀疏。可是即使只有一个赌客,赌坊一天到晚都开门。陈井坐在赌坊一角,一边呷茶一边监视着赌局。镰首一进来他马上恭敬地迎上去——凡是四年前那一夜亲眼见过镰首杀人的人,都难免对他格外地尊敬。
  “妈的臭小子,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说话的不是陈井,却是坐在其中一张骰子桌前的一个中年赌客。他身旁每边有两个妓女陪着他赌。
  “这地方是我老大的,我要来就来,你这混蛋还管得着?”镰首拍拍陈井的背项示意他退下,然后走到那赌客跟前,不跟他打招呼,却先拧了他身旁妓女的屁股一下。那女孩吃惊娇呼。
  “来,先喝了它!”那赌客把一碗酒递向镰首。“不喝,你休想离开这里!”
  那碗酒几乎没有碰到镰首的口腔,直接就从喉管一口气灌进去。
  下一局骰子快要揭盅,那赌客随随便便地押了注,又跟镰首聊起来,似乎不理会输赢。
  他确实不必理会,即使是安东大街最贵的酒和女人他都付得起。可他偏偏只爱“|穴场”这种地方的气氛。
  他叫小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从南方来。在漂城里,只有很少人知道小黄干的是什么生意,他的钱从何而来。
  像小黄这种男人,在漂城里有一大把,只是跟他相处得久的人全发觉他有点不同:他的暴发相,总好像刻意装出来的……
  小黄揪住镰首的衣襟。“小子,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斗角’呀?这次我要坐近一点。近得血花喷到我鼻尖上!”
  镰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明知小黄来漂城不会只是为了看人打架,是为了查收龙拜押回来的货吧?一想到快将见到二哥,镰首又笑了起来。
  “愣小子,自己在傻笑什么?”小黄把玩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指环。他突然收起笑容,悄声在镰首耳边说:“我的人告诉我,有一批京都来的人。‘丰’字号的。”
  “我今早见过。”镰首从容地说。“很有意思的家伙。”
  “为了什么来漂城?”小黄的眉头显现少许忧虑。
  “不知道。”
  镰首知道小黄有担心的理由。贩运军资品予南方的藩属是株连同族的叛逆死罪,像他这等贩子买办,当然要小心首都来的密探。
  在三次“平乱战争”里战败的南方十四藩,藩主为保存本族财富和地位,集体领罪而喝下皇帝赏赐的毒酒,并且贡献巨额的赔偿。
  然而把持当今王政的权力者已经习惯于享受传统军事优势的保护,欠缺防患未然的政治远见。南藩长期向北方派来的官吏施以贿赂攻势后,原本加诸于战败者身上的苛刻条款都疏于执行。众藩主藉助丰庶的天然资源和肥沃多雨的土地,又渐把元气恢复过来。而上代藩主含屈而死,更强化了他们复仇的决心。
  镰首不清楚于老大跟小黄合作的生意有多大,龙老二每次秘密押运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这生意才是“大树堂”现今最大的财脉,而且秘密得连庞文英也不知情——庞祭酒与当今太师何泰极是知交好友,他极可能反对这盘威胁朝廷的贩运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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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货不少。”小黄说。“这些‘北佬’要是冲着我们而来,倒是个大麻烦。你替我查一查对方的来意,行吗?”
  镰首耸耸肩。“你也知道,我这个‘大树堂’的五爷,连个部下也没有。”
  “狄六爷总会查出点什么来。这漂城里他不知道的事情恐怕很少。”小黄说。“你替我问问你义弟。”
  “你会留多久?”
  “最少留半个月。然后要到州府走走。”
  镰首知道,“大树堂”不是小黄唯一的合作伙伴,更不是最大的一个。他怀疑小黄本来就在南方某藩里当大官,甚或具贵族血统。
  “州府里的女人跟漂城的比怎样?”
  小黄把手臂搭在右边的女人肩上,亲了她的脸一下。“每次我离开漂城都觉得心痛。”
  “别再赌了。跟我上去喝。”镰首说着再次捏了那妓女的丰臀一下,然后拉着小黄的手登上二楼。
  陈井早已为他们准备了最大的房间。桌上摆着一整窝狗肉,当然还有酒。三个妓女脱得赤条条地躺在大床上等着。
  小黄那四个女人也跟随进来,在狗肉与烈酒之间,柔软的手把两个男人的衣服褪去。
  镰首已不知喝了第几碗酒。窗外好像更亮了,大概是正午吧。小黄已经不见了,脑袋跟胃同样地胀。他感觉发丝搔着他肥胖的肚腹,两手不知抓着哪个女人的哪一部位,血气在翻腾。脑海一片空白。他闭上眼。
  不行。他看见的仍然是宁小语那张美绝的脸。
  地窖墙壁的粗石呈暗红色,像血。也许这里过去曾经是个屠宰场,蒲川却嗅不到半点腥。
  下面的石室并不大,长宽不过十步,顶却很高,蒲川不用弯腰。
  室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三个男人的身影完全静止。蒲川看得出,那种“定”是经过严格训练得来的。
  坐在中间那个男人先动。右手把握在左掌里的书卷翻过一页。他就着灯光继续阅读。
  “那是兵法?”蒲川趋前,坐在桌子的对面。
  男人摇摇头。书卷合上,平放在桌上。书旁横放着一柄五尺长的大铁剑。乌黑的皮革剑鞘很破旧。
  灯光之下,男人半闭的双眼四周皱纹满布。
  “是诗。许久以前一位朋友送我的。”
  “待在这儿难受吗?”
  “我曾经露天席地在雨里睡了四天。”
  “酒和肉合胃口吗?”
  “是好酒。”既是好酒,肉也必不差。
  “不要女人吗?”
  左边的男人一拳擂在桌面上。右边传来呼喝:“无礼!”几乎让蒲川以为两人是孪生兄弟。他们当然不是。他知道他们一个姓霍,一个姓管。
  “我已经对女人没有兴趣。”坐在中间的男人挥手止住部下,然后淡淡地说。“不是因为身体不行。”
  他伸手抚摸桌上铁剑的长柄。“从前好几次带兵攻城,我为了激励士气,向麾下士卒应许:一旦攻破城池,他们可以肆意奸淫城内妇人三天。”
  “我不后悔。只是我自此立誓不再沾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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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川沉默一会儿,然后略一鞠身。“对不起。是我说话太轻佻了。”
  他看看石室角落。两坛酒还没有开封。食物也没有动过。
  “为什么不吃?”
  “我在城外的旧部,现在正饿着。”
  “我们不是来当客人的。”右首姓管的部下急切地说。“我们是来借粮。”
  “你们有多少人?需要多少钱?”
  “十多人马。白银十万两。”姓管的清晰地回答。
  “他日起事成功,自当十倍奉还。”中间的男人说。
  “行。”蒲川说时没有皱眉。“这数目不小,我可先准备一半,交付你城外的人资用。”
  “谢。”
  “而且这钱不用还。”
  那男人一边眉毛扬起。
  “你们要借粮,我却要借人。你和你那十几人。”
  “你要杀人?”
  蒲川点头。
  “谁?”
  “有关系吗?”蒲川微笑。
  那男人沉默。他提起桌上的铁剑。“呛”的一声,两尺寒光从鞘口吐现。
  剑光映得蒲川眼睛半闭。他心里有股寒意。他知道这柄剑饮过多少人的鲜血。
  刃光返回剑鞘。石室又复昏暗。
  男人点头。
  “多谢元帅。”
  “我已经不是元帅了。”
  当今世上,曾经拥有“元帅”称号而仍然活着的,只有一人。
  大牢管事田又青有时候会想:自己要是没有当官,也必定是个成功的商人。
  漂城大牢建成至今七十余年,只有一人成功逃狱,就在田又青升作管事之后不久。
  田又青不知道那条地道挖了多少年。许多年来一个接一个囚犯用手挖掘,他们还没有完成,就已经死了或被释放。最后挖通它的囚犯叫冯华,入狱前喜欢狎玩男童。田又青至今仍记得这名字。
  田又青把这事件压了下来。没有多少人知道,大牢地底那个小囚室有一条直通城外的地道。可是他也没有把地道封死,他知道有一天,这个秘密可以卖个好价钱。
  他对了。买家是于润生。
  于润生穿着一件洁净的浅蓝棉布衣,骑在普通的棕马上,看来只像个偶然经过城郊道的旅人。叶毅策马跟随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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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枣七没有骑马。他不懂骑。他走在于润生鞍旁。马儿跑得不慢,枣七用两条腿却竟跟得很轻松。
  连叶毅也对枣七投以惊奇的眼光——四年前的大战里,叶毅负责在岱镇和漂城之间来回奔走传送命令和消息,一天间用腿跑过的路程足以围绕漂城三圈。
  “你知道我是谁?”于润生把马步放慢。
  枣七点点头,他不敢瞧向马鞍上的人。他是个挑粪的,而挑粪的遇上任何人也只能垂下头。
  “你那位朋友的遗体,我已派人送回你家乡安葬。我的人替他换过一套新衣服。他的家人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枣七突然跑到马前十几步外,朝着于润生跪地叩头。于润生和叶毅慌忙勒住马,恐怕会踏伤他。可是枣七对马蹄没有一点害怕。
  枣七额上沾着黄泥。泪水和鼻涕流到下颔时变成灰黑色。
  于润生跨下马鞍,掏出一面丝帕。起初枣七想躲开脸——从来只有别人躲他这个挑粪的。于润生替他把脸抹净,把他扶起来。
  壮硕的枣七缩起肩膊,脸孔挤成一团,用力想收住泪水。那模样活像个被父亲责骂的孩子。
  “你有什么打算?”于润生问。“想回家乡吗?”
  枣七张开口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没有家……”语音很是生硬。
  于润生指一指远方的漂城。
  “那么你就住在我的地方吧。把这儿当作你的家。”
  于润生重新跨上马背,俯视着枣七。他的表情很轻松平静,就像跟自己的亲人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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