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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凌潇却在崔仁泉的手下,逐渐被训练成了一个杀手。他替崔仁泉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从来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知道他存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凌湘,另一个就是充当联络人的蔡九。
凌潇很痛苦,非常痛苦。他想回到父亲和妹妹身边,但凌湘一直跟他说,凌沅步步紧逼。他一再恳求他按照计划把事情做完,他还安慰说,妹妹凌越在帮中树立的威信,是为他今后回归漕帮打下的基础。
一次偶然的机会,凌潇认识了灵韫。当他知道灵韫是明教圣女之后,就决定利用她。灵韫果然对他一往情深,有几次,凌潇把灵韫带到凌府地宫之中幽会,向她描绘自己的宏图伟业,灵韫总是笑而不语。
有一天,灵韫告诉凌潇,她发现明教圣地之中有一本《洗石录》,上面记载了各种玄妙的丹方。其中一种能凭空消失的物质,引起了凌潇的兴趣。他要灵韫把制造寒天玄冰的丹炉仪器画下来,自己找人打造了一套,果然得到了那种奇妙的寒天玄冰。
凌湘凌潇父子俩终于想到了一个能够一举扳倒沅爷的办法。他们暗中收买了一个内奸,把寒天玄冰的秘密告诉沅爷,并向沅爷献计,制造“漕粮失踪”的闹剧,然后再一举揭发沅爷。这样一来,江北漕帮的下属知道沅爷作出如此苟且之事,便不会再追随他,凌湘既可以收复失地,又能收服人心。
只是,凌湘没有想到,凌潇不知不觉地已经变成了一个比自己更可怕的人。他要重回少主的宝座,就要除掉所有知悉内情的人,妹妹的四个师父一个也不能留。看到蔡九北上查探,他就想到了利用蔡九之死嫁祸给另外三个人的诡计。但是要推动事情的发展,必须有一个能够“破案”的人。王数理和蒋雨菡的出现,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他顺势利用了这对爱管闲事的兄妹。
事情一直按照凌潇的计划精确地演进。就在凌潇胜券在握之时,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故。他没想到,那天他和灵韫在城南一家不知名的小酒楼上约会,竟然被蒋雨菡撞见了。只要蒋雨菡回到府上和凌越一对质,她和王数理马上就会想到他没有死。为了自己的大计,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必须死。
于是,凌潇潜入凌府之中,把蒋雨菡骗了出来,然后把她打晕。他本来想把她杀死之后,给她戴上河神面具——这也是个伏笔,他打算把这一切罪名都推到朱十襄的头上。
没想到,蒋雨菡竟然没有死;更让凌潇吃惊的是,她竟然是朝廷钦差陆翊平失散的妻子!陆翊平为了她,在剿灭了半个明教之后,又杀到江南来。后来,凌潇才知道,陆翊平与他义父之间竟然也有一段血海深仇!
命中注定,所有的溪流都要汇入大海。他们这些人的命运,最后竟然融汇到一起。
凌潇距离漕运天下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决定杀光所有人,争取最后的胜利。但他没想到,那几个命如蝼蚁的人竟然那么难杀。
他承认,就像梅三重所说的那样,他只算到了人心险恶,却低估了人性本善的力量。
那个坐在死牢之中、一身褴褛的男子最后狂笑道:“你们休要怪我弑父无情无义,我其实是世上最大的孝子。有谁能像我这样以性命报亲恩?!”
梅三重沉声道:“其实,他最恨的人,就是他的两个父亲。”
陆翊平沉默地听了半晌。他仰面看着头顶云蔚一般的槐花,长叹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路终究是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他自己十五岁便父母双亡,他虽然怨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害他们。他父亲一生正直,无论是雪耻还是报仇,他都要走正道。凌潇可以说是被他父亲害了,但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梅三重看着陆翊平,问道:“你……决心要杀他吗?”
陆翊平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该不会是来替他求情的吧!你别忘了,他两次要杀小寒!”
梅三重沉默不语。他当然不是来求情的,可是看到牢狱之中那个绝望的男子,特别是他有一张跟凌越一模一样的脸,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不忍。
陆翊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淡然道:“我会向朝廷禀明一切,杀与不杀,就看刑衙怎么判。对了,最想杀他的不是我,而是崔仁泉。我得派几个亲信盯着,免得还没开堂,他就被人毒死了。”
梅三重淡淡一笑。十几年不见,他这个徒弟果然成材了,他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可以让女人托付终身的男人。
陆翊平瞟了梅三重一眼,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梅三重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天还没下雨,你就逐客了?”
陆翊平剑眉微蹙,不客气地说:“我要回去写奏章了,你还有什么事赶紧直说。”
梅三重看着他,平静而坚决:“我想见见雨菡。我欠她一个解释。”
陆翊平心中火起,一把揪住梅三重的衣襟,怒道:“梅三重!你欺人太甚!”
她是他的妻子!一个不相干的人凭什么要求见她!他又为什么要答应这样无礼的要求!
梅三重淡然道:“你可以再揍我一顿,这次我一定不还手,可是你要让我见她。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我的。”
陆翊平想到那三个锦囊。他死死攥着拳头,牙齿快咬碎了。最后,他还是用力一把推开梅三重,转身大踏步离去。
“我让你见她一面。但这是最后一次,今生今世你都不许再见她、再想她!”陆翊平头也不回地说。
梅三重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第202章 仗剑问情路,凡空心入凡尘
陆翊平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他又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却发现再怎么掩饰都是徒劳的。他脸上的淤青会立即出卖他。
陆翊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敛了敛心神,抬步迈进屋内。雨菡正在收拾茶具,看到他进来了,她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回来了?梅爷走了吗?”
陆翊平淡然道:“唔,还没走。他正在后园之中等着,说是想见见你。”
他的眼光佯装淡然的在她脸上扫过,只见她略一思索,便站起身来施施然往外走。
陆翊平不淡定了:“小寒,你……你真的要去见他?”心中竟是一痛。
雨菡温柔一笑,道:“你若是不想让我去,便遣个下人去跟梅爷说我身体不适吧。”说罢便又坐下。
陆翊平脸微微一怔,尴尬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寒,梅老师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哪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迎着她探寻的目光,他无声地叹了一下,平静地说:“你去吧。”
雨菡静静地看着他,道:“翊平,你对我不放心吗?”
陆翊平也静静地回看她,良久,他沉声道:“没有的事,你去吧,别让梅老师久等了。”
雨菡便起身往外走。
她走得不快也不慢,走出他们居住的厢房,是一条长长的游廊,庭院中的紫藤花已经开了,花瓣点点飘落,如梦一般轻轻浮在水面上。转过游廊,又穿过一个庑厅,便是后花园了。她的步子轻轻踏过那园中的石板砖,青翠的竹叶拂过她的衣衫,一阵安静的沙沙声。园中那新鲜的绿,让她的视线变得格外清晰,一切轮廓分明——白的石。粉的墙,湛蓝的青空,一寸寸向后退的影子,消失得不见踪影的时光……
站在那道花门下,她便见到他了,正站在一片如雪的槐花下,垂手微笑看着她。
雨菡嘴角含着笑,朝他走过去,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站定,施施然一福道:“梅爷。万福。”
梅三重朝她揖了一个深圆,端敬道:“陆夫人。”
她抬起眼坦然看着他,眼神清澈宁静。他的忐忑和心痛仿佛也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与她之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沉静的。
雨菡真诚地说:“梅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梅三重淡淡一笑,自嘲道:“也是差点死了。没想到竟会如此凶险。”
雨菡认真地说:“你一直在暗中护我。几次三番救我性命,大恩大德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梅三重扯了扯嘴角,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了。他沉声道:“本就不需要你报答。若不是我骗你入局,你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坎坷。想来还是我不懂得怜香惜玉,若是陆翊平,便绝不会让你冒半点风险。”
雨菡莞尔一笑。道:“他却又紧张过度了。”
梅三重怔然看着那温柔到极致的笑靥,他不记得,她是否曾为他这样笑过。
他这一怔愣。极力掩藏的深情又如山泥倾泻般奔涌而出,胸膛微微起伏,仿佛一颗心随时要冲破出来。他紧紧咬着牙,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他要把话说完,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雨菡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待他的心潮退去。
良久。梅三重才又开口道:“雨菡,那日在汴梁分别,我曾允诺带着蔡九回去找你,我食言了。我想,我欠你一个解释。”
雨菡点点头,柔声问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梅三重道:“那天我本打算去劝蔡九回来,路上却遇到了一群黑衣人的伏击。他们绊倒了我的马,我实在是寡不敌众,背后挨了一刀,心想若是硬拼下去定然也是死,那便更是……所以我就佯装失足滚落山崖,全靠一棵小树拦着,才没有粉身碎骨。”
雨菡蹙了蹙眉,轻声问:“后来呢?”
梅三重道:“我醒来之后,已经是一天后了。我听说蔡九他们真的劫了法场,便跑去看。远远地看到满地横尸,你和你师兄站在雨里……我知道以你们的脾气,回到杭州一定会竭尽全力帮越儿。可无论是你、越儿还是你师兄,你们心地过于纯善,一定不是凌潇的对手,所以就决定暗中帮你们。”
雨菡点点头,道:“多亏了你。那些锦囊,都是你给的吧?”
梅三重深深看着她,点了点头。
雨菡笑着问道:“我被宋离救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宋离救我也是你的安排?”
梅三重剑眉紧锁,摇摇头道:“我原先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师弟。那天我得知你失踪,便猜到一定是凌潇干的。我在钱塘江边寻了很久,才打听到那天夜里有一艘苏州商船从江上救了一个女子,我赶到苏州,发现果然是你。”
他无法告诉她的是,当日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他整个人完全疯了。他跑遍了几十里钱塘江边的渔村,一户户地去问钱塘江上的打渔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死了多少回,才遇到那个夜间打渔的老疍民。
雨菡笑道:“凌越和翊平派了那么多人去找我都没找到,还是你有办法。那罗百泉呢?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梅三重淡淡一笑道:“当年罗百泉坠崖,我到崖下去寻他的尸首,却怎么也找不着,我那时便猜想他可能没死。知道你中了卞青云的软香散,我就想到了他。”
他无法告诉她的是,他虽想到罗百泉还活着,却不知茫茫人海如何去寻他。他只知道罗百泉多半仍住在东海某个小岛上,他跑遍了沿海的城镇,问了许多医馆,终于打听到有一个住在北界岛的老人每隔一年就会回来,卖些珍奇的药丸给医馆换银子。
雨菡笑道:“那罗百泉可还记着你呢。”
梅三重看着她不说话。
雨菡渐渐收起了笑容,郑重地重复道:“梅爷,您的恩情,我今生今世无法都无法报答了。”
梅三重眼中翻卷着黑潮,慢慢地平息了。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湖水。他也郑重地说:“你能安好,就是报答。”
雨菡看着他,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问道:“梅爷,其实,你等的那个人……是凌越对不对?”
梅三重浑身一震,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
是,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等那个小女孩长大,等她用看一个男人的眼神来看自己。
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见她的那一眼。依依杨柳下那个白衣少女,仿佛所有的春风都停留在她脸上,那样极致纯粹的美好。那样锋利直接的触动。她的美仿佛一把水晶利剑直刺他的心。他赶了几十年路,仿佛只为了那一刻的领悟。
他教她功夫,也向她倾吐自己于世间所有的领悟。剑术、茶道、诗文、琴艺、对弈……他所有的教导,其实都是倾诉。就像他曾经告诉她的:“以十分之水试八分之茶,茶亦十分。人生只要有一段十分情缘。便可圆满。”他急切地盼望她早日长大,能体会他的心。
她正如他预见到的那样,一天天出落成那惊世骇俗的美丽,可是她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某一天,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荒废了十几年的等待。其实都是徒劳。她永远只能是他的弟子。
只是他仍然无法放弃,直到他遇到了雨菡。
一开始,他并没有预感到自己会喜欢她。他只是觉得她很有趣。逗她很好玩。但他很快发现,她不是那种可以逗着玩的女子。
他佯装浪子轻佻地逗引她,她却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丈夫;他骗她入局,毫不知情的她却反过来担心他的安危;他狠心把她置于死地,她却坚强地闯了过来。最后还救了他。
他的虚伪轻浮被她的真诚涤荡得一干二净,他的玩世不恭在她的坚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