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沉吟道:“这里都是住家,听那人口气是外省来的,必然现在客栈。”
明珠道:“我是在这里跟丢的,那人当时就在两条街外。”
“这就是了,”辟邪笑道,“前面倒是有间客栈,名叫鸿运来。”
明珠奇道:“六爷怎么知道?”
辟邪一笑,“你六爷来这里砸过别人的场子,还险些栽在那里。”
明珠见他右手不自觉地抓住胸前衣服,不由笑道:“原来这里还勾起了六爷对雷奇峰的一番新仇旧恨,六爷可要小心了。”
到底是此地最大的客栈,鸿运来门前是一条宽阔大街,行人如织,街两边都是小商小贩,拼着命大声吆喝。鸿运来门口也站着一个满脸机灵的伙计,殷勤地向店里招徕客人,看见辟邪和明珠衣衫光鲜,神情清贵,忙奔过来作揖陪笑道:“两位哪里远来?打尖?住店?小店是京城有名的大客栈,又干净又清静,价钱公道,童叟……”
辟邪忙笑着打住他的话头,“我们吃饭。”
“快请快请,”伙计笑容满面,“阿三哪,楼上雅座两位——”
明珠跟着辟邪进店,低声笑道:“雅座?”
果然不出所料,所谓雅座也是一张肮脏的八仙桌,四条板凳,不过拿了帘子与外面相隔。辟邪四处打量一下,点头笑道:“嗯,不错。”
阿三搭着条看不出本色的手巾,过来给两人倒上茶,“两位用些什么?”
辟邪想了想,道:“两荤两素,三两白干,你看着办吧。”
“好咧!”阿三奔出去叫菜,不一会儿便端上一碟酱牛肉,一碟煎鱼,还有烩白菜、炒芹菜各一。
辟邪看着明珠面有难色,拿着筷子懒洋洋在盘子里翻腾,心道此事应当速战速决,对阿三问道:“小二,有件事要向你打听一下。”
阿三顿时神情戒备,刚要推三阻四,架不住明珠“珰”地一声将一锭碎银扔在桌上,碰着碗碟,仙乐般好听。“这位爷要问什么?”阿三不由吞了口唾沫,将银子收在怀里。
“敢问你们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个佩剑来的江湖客人?”
阿三笑道:“爷可问对了,我们客栈里可不住着的都是跑江湖的人。”
明珠哼了一声,又扔了锭碎银在桌上。阿三眉花眼笑,刚伸出手去,便被明珠用筷子在指节上狠敲了一记,“银子是随便拿的么?我家爷在问你的话。”
阿三苦笑道:“爷,这佩剑来住店的,平日里不多,可最近重开武科,店里住的都是应试的举子,不说佩剑的,佩刀的也有二三十个。”
明珠冷笑道:“武举都是从朝廷官宦的世家子弟里选的,你们什么破店,也配让武举子住?你这人不老实,这便拿你到官府,告你讹我家爷的银子。”
“别、别,”阿三慌道,“不瞒这位爷说,小店的确住着两个江湖的练家子,其中一个的确佩剑,不是小的不老实,那两位爷当真凶得很……”
“不要紧的,”辟邪和颜悦色道,“我们是应邀来的,他们住哪一间?现在店里吗?”
“天字丙号,不过那位佩剑的爷,上午出去了。”
辟邪笑道:“我们在房里等他回来,明珠,这便结账吧。”
阿三拿着明珠打赏的银子,对着两人背影道:“二位,小心啦,那两位爷当真、当真是凶得紧。”
天字丙号在鸿运来二楼,房门紧锁,不似有人的样子。明珠和辟邪相视一眼,心里都道屋里没人,甚是扫兴,却听屋里噗地有什么落地,明珠忙上前叩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里面有人恶声恶气地吼道:“叫你们不要打扰,都聋了么?”
明珠退了一步,倒抽了一口冷气,“六爷,你不觉得这声音好耳熟?”
辟邪早已忍俊不禁,喘着气笑道:“没有啊。你觉得这是谁的声音?”
“难不成、难不成……”明珠脸色已变,双颊上飞起一抹嫣红。
辟邪见势不妙,生怕明珠临阵脱逃,一把拉住她的手,对里面大声道:“沈兄再不开门,我们可要闯进来了。”
里面人道:“你敢!”
话音未落,辟邪便以单掌震开门锁,拽着明珠进门,望里一看,不由失笑出声。正对门前有张椅子,上面严严实实捆着个俊俏青年,只可惜蓬头垢面,不似以往收拾得花枝招展,从房梁上悬下一根细线,穿着个馒头,那青年饿得急了,正张大嘴对着馒头猛啃。明珠躲在辟邪身后偷看一眼,笑着低声啐道:“这个沈飞飞也有今日。”只觉他被人如此囚禁折磨,当真大快人心。
“沈兄,”辟邪讶然上前,“原何被囚在此啊?”
沈飞飞对他却是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盯着辟邪身后明珠露出来的一角彩衣,笑眯眯道:“姑娘哪位?是来找小生的么?”
辟邪心知以沈飞飞的好色品性,自己便是问他一万句也不见得能让他向自己看上一眼,忽见地上还有个滚落的馒头,想必是他适才失口落地,于是微微一笑,上前弯腰捡起,“沈兄,你的馒头掉在地上了。”如此一来明珠便无处躲藏,被沈飞飞瞧个正着。
“啊——”沈飞飞顿时双目放光,早将自己窘境忘得一干二净,喜不自抑、风流无限地道,“神仙姑娘!你还记得小生?”
明珠此时对辟邪的恨意犹胜对沈飞飞,见辟邪施施然负手站在一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尽数迁怒在沈飞飞身上,冷冰冰道:“敢问你哪一位?”
“小生就是沈飞飞呀!”沈飞飞不觉挣扎了一下,险些连人带椅翻倒在地,“去年此时,小生与姑娘邂逅,当时有约一年后再见,姑娘不记得了么?”
明珠沉吟半晌,奇道:“没有半点印象,六爷,你记得有这么个人么?”
沈飞飞泫然欲涕,“小生为了再见姑娘,改邪归正,千辛万苦再觅良师,这便学成回来,姑娘!”
明珠道:“看你被人囚禁于此,就知你没做什么好事,什么改邪归正?”
“冤枉,”沈飞飞急道,“小生是被一个魔头所囚,那魔头杀人如麻,实是个江洋大盗……”
明珠忍不住笑斥道:“你自己又是什么正人君子了么?”
辟邪见沈飞飞被绑多时,明珠又不肯好好问话,于是上前笑道:“沈兄,有话慢慢说,我先替你松绑可好?”
“不可!”门里门外顿时有两个声音大声喝道。
明珠自不必说,涨红了脸怒视辟邪;门外却有一个声音恰如阳光破云而出,劈在室内。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仗剑大步走了进来,“你们什么人?竟要放这贼人逃脱?”这年轻人黝黑的面庞上漆黑笔直的浓眉,瞪大明亮的眼睛大声说话时,夺然散发着斑豹般愤怒慑人的野性,连辟邪也不禁倒退了一步,笑道:“这位兄台,千万别误会,我二人并非为了沈兄而来。”
沈飞飞在一旁噙泪道:“难道姑娘不是因思念小生而来的么?”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青年不过喝了一声,别人听来却犹如猛兽咆哮,他一步踏上,拔出腰间佩剑,对准辟邪当头就刺。
辟邪见他年轻莽撞,盛气凌人,不由微微多了些怒气,振袖出指,向他剑尖挟去,内劲相交,凛然已有金石之声,辟邪讶然看那青年,忽见他手中长剑锈迹斑斑,足有平常剑身的两倍宽,剑首只是橡木削裁,连漆也未上过,心里闪念,收手飘身一旁,大声道:“你不是在找辟邪么?”
“辟邪”二字对那青年来说,不啻是句符咒,他剑势顿在半空,脸上戾气顿时变作璀璨笑容,将剑扔在桌子上,奔过来扣住辟邪的双肩,道:“你认得辟邪?”他双手劲力极大,只听辟邪肩胛骨咯咯作响。
明珠冷冷道:“你扼死了他,便没有人认识辟邪了。”
年轻人这才松开手,讪然笑道:“对不住。”
辟邪揉了揉肩膀,见他笑容纯真无邪,与适才的杀气腾腾实在判若两人,不禁芜尔,“在下驱恶,和辟邪倒是有些交情,兄台贵姓?”
年轻人咧着嘴笑道:“我叫李师。”
辟邪点了点头,目光流连在桌上的长剑上,“敢问李兄师从哪一位高人?”
李师“嘿”了一声,“先不说这个,那辟邪住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辟邪从没见过这么直来直去的人,愣了愣道:“李兄到处挑战武举人,放出话要找辟邪,在下也是这些天才知道。”
李师对着沈飞飞笑道:“你的脑筋还挺好使的,多亏你出了这个主意,这位驱、驱……”
“驱恶。”辟邪忙道。
“对,要不驱恶怎么会找上门来?”
沈飞飞干笑了一声:“多承夸奖。”
辟邪道:“辟邪现在何处,在下也不太清楚,不过让人传个话,还是不难的。”
“这就好,”李师大喜——辟邪怕他近身再抓住自己,连忙又退了一步,“你跟他说,我师父七宝夸说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一样师父教的,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强多少。约个日子,我要跟他较量一番。”
辟邪虽略有预感,待听到李师说出七宝太监的消息,仍是喜出望外,“师父现在何处?他老人家还好么?”
“不知道,”李师摇了摇头,“他授我一年多的武功,之后就不见了。你也认识我师父?”
辟邪的喜悦被他当头一盆冷水浇灭,抚着桌上长剑,颤声道:“我受七宝老先生恩惠颇多,远超常人所想。”
李师笑道:“那就好,我们不是外人!这便叫酒菜来,好好庆贺你我相识。”
辟邪和明珠大吃一惊,忙摇着手道:“酒菜就不必了,何劳你破费?”
李师指着沈飞飞道:“我没什么,破费的是这个小贼。”
沈飞飞对着明珠笑道:“只要姑娘愿意多留一会儿,小生破费又有何妨?”
“真的不必了,”辟邪道,“无功不受禄,待在下找到辟邪,替李兄传到了话,你我再聚不迟。”
李师见辟邪这便露出辞意,一把拉住他道:“且慢,咱们不喝酒也行,你告诉我,那辟邪的武功到底如何?”
辟邪想到适才自己已露出手之意,两人内力相交,这李师却似乎浑然不觉,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想了想才道:“应与李兄不相伯仲。”
李师脸一红,甚是羞赧,辟邪和明珠看在眼里,大惑不解,只听他道:“不相伯仲是什么意思?”
辟邪道:“就是差不多,有得一拼。”
“哦!”李师恍然大悟,“那就好。”
旁边沈飞飞一串猛嗽,向着辟邪直使眼色,颇有乞意,辟邪心领神会,笑道:“这位沈兄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尚且失手在李兄剑下,可想而知李兄的武功一定出神入化,此战应有胜算。不知二位在哪里相识?”
李师怒道:“什么相识!”他发怒时又是一付金刚夜叉的模样,沈飞飞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小贼胆大包天,调戏我们庄上胡老伯的闺女,我从白羊追了他两千里,到了大京才将他擒住,等我京城的事办完,就要带他回去给那姑娘磕头认错。”
明珠闻言一阵冷笑,吓的沈飞飞脸色苍白,张口刚要辩解,李师已对他斥道:“你闭嘴!”
“原来李兄从白羊来,”辟邪点头道,“李兄原籍白羊?”
“白羊大杉府黑坟县胡家庄!”李师又咧开嘴笑了,跋涉两千里如画江山之后,牛羊遍地、芳草连天的故乡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仍是个美丽多情的地方。
“白羊多出豪杰,”辟邪的目光又投在那柄锈剑上,“也难怪李兄会使这么沉重宽大的剑。”
李师道:“这剑不是我的。”
“哦?”
“是我师父临走时留下的,老实说,这么宽的剑,我使着也不趁手。”
“这便难了,辟邪所用均为宝器,这场决战的兵器,李兄应早做准备。”
“怎么说?”
“公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辟邪抚着李师的锈剑笑道。
“什么意思?”李师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明珠没好气地白了辟邪一眼,道:“六爷的意思是说,要宰猪时先磨刀,你的剑太不经使了。”
“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
“笨成这样,只能说粗话给你听。”
辟邪知道她仍在生自己的气,拐着弯骂了自己一句不算,还迁怒在李师身上,只得柔声道:“明珠……”
李师忙问:“明珠又是什么?”
明珠怒道:“明珠就是我!”
一旁默然无语半晌的沈飞飞跳将起来,喜形于色,“原来姑娘闺字明珠……”
“你且不要多言。”
“是。”沈飞飞被明珠冷冷的一句吓白了脸,依旧低头闭口不语。
辟邪道:“不如在下替李兄觅得一柄宝剑相赠如何?”
李师奇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占你的便宜?”
辟邪失笑道:“辟邪这个人自负得很,若李兄持了这柄剑与他决战,他心中必然不喜,一怒之下,罢手不战也未可知。李兄和辟邪都算是在下的朋友,更该公平决战。”
李师点着头认真道:“不错,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小瞧了他。”
“这柄剑入手颇为沉重,李兄觉得份量如何?”
“份量倒是正好。”
“那敢请李兄将这柄剑相赐,在下命人按此剑重量另觅一柄宝器,就当彼此以剑相赠,互不相欠。”
李师开心笑道:“真谢谢你啦。”
“如此,决战之前,李兄再不可找那些武举人生事。”
“这不用你说,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