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切的带着一种冷漠的眼神道:“我们都输了,不是输给自己,我们输给了时局。”
晚餐
在广州,没有哪一个人不梦想着去梁公馆与梁家的太太们一起共进晚餐。三姨太童云对食物冲满了兴趣,虽然不常亲自下厨,却总能从广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将最好的厨师挑选出来请到家里。梁公馆的菜色,一天一换,哪道菜合了各位太太和老爷的心意。就会被传开了,过一段时间便成为城内最流行的菜色,各大餐馆争相效仿。
用餐前,德胜特意向聂海林说了用餐的规矩。他不放心,叮嘱这位小少爷道:“实在不会,看着几位太太怎么吃法,你跟着学就会了。”
聂海林被换上一身米色的小西装,配上酒红色的蝴蝶结。女佣往他头上抹了香精,替他将头发整理的油光水滑。她看着镜子里的小少爷道:“真漂亮!这套衣服是大少爷小时候穿过的,幸好小少爷身材标准,穿着合身极了!”
等她转身去找手杖的时候,聂海林抬起袖子,衣物的布料看上去是崭新的,发出淡淡芳草的味道。可惜,只有味道,没有温度。
那天,在车厢里,他的手顺着他的身体游走下来。聂海林突然感觉到身体上的空虚,在回忆一种感觉时,没有人配合,是很痛苦的事。
女佣牵着他的手,搀扶着他下楼。餐厅和客厅被一道帘幕遮住,显得神秘、遥不可及。
聂海林刚踏上地毯,突然面前的帘子拉开。一片彩色的亮粉洒下来,四姨太笑嘻嘻的望着他:“海林,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好好记住,以后每年都要过生日的。”
这也是三姨太和四姨太的意思,说是聂海林刚到梁家。索性就将这一天定做他的生日,要为他庆祝一番。
亮粉晃眼,聂海林只能半睁着眼。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条条的彩绸布带,也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梁凤成虽不惯此类大摆筵席的事,但还是主动的端起高架酒杯。“生日快乐。”
餐桌上的人都举了酒杯道:“生日快乐!”这一家,倒真是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了。
桌上摆着水果拼盘蛋糕,周边涂了层厚厚的奶油。女佣将蜡烛拿过来。
童云帮聂海林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寿星,来许愿吧。”她温柔的弯下腰,站在聂海林身后道:“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睛,否则不灵验了。”
聂海林照着她的指示,把双眼闭上。他一做什么事,就好像特别认真的样子。许愿过后,便要睁开眼睛吹灭蜡烛。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梁凤成正看着自己,心里有点慌。随即吐出一小口气,蜡烛只灭了一根。童云笑道:“这次要一口气全吹灭了。”
聂海林只得深吸一口气,正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闯进来。
军装革履,腰配长刀,正是周文乐。他脱下军帽,向梁霄德赔礼道:“将军,这件事情来的及,我只能打扰了各位就餐。恳请将军原谅。”
梁霄德挥了挥手,“没事,我们楼上去说。让他们这些小辈和太太们继续吃着。”他走时像是特意看了眼梁凤成。
梁凤成接过童云递过来的蛋糕,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出于礼貌。
梁霄德带着周文乐上了楼梯,两个人的影子很快消失不见。
“没见过老爷这么急匆匆的,一脸心事。”四姨太边把奶油蛋糕塞进嘴里,边和旁边的三姨太议论。她如果观察的再仔细点,就会发现三姨太的两颊上有细细的汗液,从她冰凉的毛孔中透出来,让她喘不过气。
“大概……是军队里出了什么事吧……”三姨太敷衍了几句,埋首吃碗里的布丁。
她不时抬起双眼,用无助的眼神寻找梁凤成的目光。
梁凤成有意要避开她似的,他突然用餐刀柄打在聂海林指节上,“姿势错了!”
越是细微的刀刃,就越带来尖锐的疼痛。聂海林缩了缩手,顾不得上面的红印子,看着三姨太的姿势自己矫正了。
梁凤成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你觉得他待你很好。当你满心期待他对你更好时,他却对你暴露出凶恶的一面,仿佛是故意要让你恨他。
聂海林不恨他,他肯教自己,是为自己好。
他这般想着,又恍惚之间觉得梁凤成一直在看自己。兴许是幻觉,他是越来越分不清,什么时候见到的是幻觉,什么时候见过的是真实了。
梁凤成确实在往这边看,但他是在看童云。他们已经有了用眼神互换信息的默契。
他告诉她,继续做该做的事,在暴风雨没来之前,我们要装作一只安静的鸽子。
晚餐后,聂海林由梁凤成领着去看他的新家。路过二楼一扇彩色的玻璃门时,他站住,指着门上的几行字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写的是什么?”
“那是李商隐的诗。”梁凤成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但对这首诗算是有好感。
这间房是他生母住过的,后来她母亲服毒自杀后,这房间就再也没有人住过。都说沾了血腥的房子,不吉利。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首诗用他懒散的语调念出来,独具一格。
聂海林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他别的不好,就是记性好。
“最后两句,总让人有一种时空倒转、物换星移的感觉。”梁凤成不喜欢念国文,一向最厌恶背古文。他对这首诗的看法好,主要是随了他生母的爱好。
梁公馆的建筑风格,沿用了东方古典元素,在装饰和摆设上,又有许多西洋风情。偌大的宅邸,两人转了一圈便花了半个钟头,梁凤成伸了伸懒腰,挡住自己向二楼瞟去的眼睛。
聂海林突然问他道:“哥哥,你是不是很冷?”
梁凤成莫名的摇了摇头。
“你的脸一直都白惨惨的。”聂海林用十分担忧的眼色看着他。
“是吗……”梁凤成在心里苦笑,你都看见了,梁霄德难道还看不见……
聂海林走上去,双手勾住他弯下来的脖子,在他唇上碰了碰。
“我们两的秘密。”
说完,他便撒腿跑进了自己的房里。他羞窘的将脸埋在膝盖里,不敢看镜中的自己。
他有些后悔,又有些惶恐。
做了这种事,恐怕以后大哥哥都会看不起自己了。他现在反而不理解为何自己会主动吻梁凤成,为何会做出那种荒谬、无耻的行为。
他想着这些时,完全没有把那天梁凤成吻他考虑在内。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看的不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而是全靠判断他对别人做了什么来判定一件事的对错。
密谈
周文乐把房间门关好,和梁霄德面对面坐下。
这时的梁霄德总算可以摘下那副和蔼的笑容,换上严酷的冷淡面孔。他把手搭在桌上,敲了敲桌面,发出几声脆响。这在周文乐看来很是惊心动魄,仿佛子弹连连放出来的声音。
梁霄德到现在为止,心情糟糕透顶。他心里埋怨周文乐办事不利,但嘴上不直说。
周文乐只能靠猜测来判断他的心里活动。
周文乐毕恭毕敬的说:“调查一事,有了最新进展。”
梁霄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的说:“什么进展?”
“此次刺杀事件的杀手尸体,已经在列车沿线的轨道旁发现。这名刺客在跳下车窗后,头部撞到大型岩石,当场毙命。”
梁霄德看他不再开口,不耐烦的催促道:“接着说!”
“我们从他身上发现了射击的枪支,这种枪支比较常见,在黑市上都能买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线索。”周文乐见梁霄德脸色变得更差,只得加快了自己的进度:“我们又找到上海当地的黑帮组织,打探这些职业杀手的情况,他们都是单独组织行动,互相之间很少往来。”
梁霄德冷淡的说:“就这些?”
“刺客这头的线索断了,我又从内部的高级军官开始查起。就在我进行排查时,一个青帮的朋友告诉我一条重要信息,广州城里的一名高级杀手神秘失踪了。”
梁霄德的眼里这才流露出些许兴味。
“我的朋友也找过这个人,花了一笔不小的款子,才联系上他。前天,他准备故技重施,花钱买人头,但是对方却并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跟他联系。他们这些做杀手的,靠的是买卖生活。能让杀手放弃买卖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他干不了,第二件便是他死了。”
梁霄德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在我的辖区内撒野,这人还真是胆大!”
他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了一圈道:“他是急着要置我于死地,而且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此人一定要追查到底!你一边调查,一边在水陆空三线交通要点上加强防守。”
周文乐领了命,心思沉重的从房里退出来。童云正在楼下的大花架前喂一只雪梨鹦鹉。
她对着周文乐笑了一下,“这么急着就走,不留下吃口茶水?”
周文乐恭敬道:“三太太的心意是好的,只是最近事多,实在抽不出身。”
童云故作气恼的把喂鹦鹉的果蔬粒子洒的远了,那鹦鹉便扑哧的飞到一边去。她笑道:“你们忙啊,连喝水吃饭的时间都没得,这广州城要是能出什么乱子,还真是奇怪了。”
周文乐急着告辞,也就并未仔细钻研她这句话的意思。他同童云并不熟稔,就是打个照面的关系,不好不坏,他低着头向外走去。
童云抬眼,见二楼上梁霄德也走了出来。他晃了晃身子便步入彩色玻璃门内。
玻璃门上,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
随后里面传来几声轻微的震动,童云将手里的碗掐的紧紧的。
她想,要是自己的二哥枪法再准一些,梁霄德今夜早就在黄泉路上了……
…
彩色的立体化西洋浮雕占满了墙壁,这间房子的主人必定是位学贯中西的才子。房里满当当的都是书目,光是牛皮纸卷包扎的德文古籍就堆满了书架的一层。
面朝北向的壁橱上方,挂着一张单色黑白照片。相片上的女人半闭着眼睛,她头颅微抬,冷漠的眼神从淡蓝色的眼眸里折射出来,鹰钩鼻配上淡薄的唇,像是从黑暗里走进来的圣女。
梁凤成不喜欢这张照片。他记忆中的母亲其实是个心地善良又深思熟虑的人,照片上的她冷眼看着这世界,仿佛一个屹立不倒的旁观者。
“你妈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但美丽,而且聪明。”梁霄德朝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但只是淡淡一瞥,便收了回来。
“你继承了她的好相貌,而且,你也算聪明。”梁霄德把书桌上的信纸都摊开,每一张上都是简短的几句话,但落款都是相同的字样。
“不过现在,我倒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你的诚意,还是担忧家里的内患。”
梁霄德坐的笔直,梁凤成就跪在他面前,还是跟以往一样,膝盖下垫了两块带着碎玻璃渣的宝蓝色陶瓷盘子。
他把头低垂着,看不出是悲是喜。
“这些信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给你的?”梁霄德伸出脚,他穿的尖头皮鞋,踩在梁凤成的下颚上,兜转了半圈,迫使他抬起脸。
他像是睡着了,闷声道:“不记得。”
“你三妈一直安分守己,难道不是你先勾引她的?”
梁霄德又兀自笑道:“你们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的眼熟了,自然是很谈得来。”
他见梁凤成膝盖下的血迹已经把白布染上零碎的红色,怜悯道:“起来吧。”
梁凤成顿了顿,凛然抬起身子,动作连贯。他一站起身,碎玻璃渣就顺着膝盖零落的散下来,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我只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让她好好的去了,不要折磨她。”他欲言又止,良久,说了这一句。”
梁霄德善解人意的点头道:“那就由你来执行这次枪决吧。”
…
梁凤成穿好衣服,按照约定的时间来见童云。
她画了浓妆,加之路上翻过几块泥地,脚上的鞋也脏了。晚上雾气重,没有光,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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