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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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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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通州古城,十步之内必有官厅衙署。在如网如林的官署衙门中,其建筑规模尤以户部坐粮厅为最。

事实上,坐粮厅也是按照户部的规模营造的。有房舍二百余间,仪门坐北面南,东门对着大运西仓的西门。仪门西有一小南门,通外库;仪门外有乐亭,俗称吹鼓手楼,专为迎送官员奏乐之用;仪门内西侧有财神庙,庙后为里库,两棱铁棍窗,三道铁箍木槽银柜,内储各地缴纳的帑银;仪门东侧为土地庙,庙后有五间大房,名为万宝房,为发放饷银、套兑官斛、巡社掣签等处所。再往北为二门,二门内两廊为三班六役八科的办公重地。再往北为大堂,坐粮厅的核心部位。出大堂过穿堂便到了后衙,西首为满厅丞内宅,东首为汉厅丞内宅。

铁麟进入坐粮厅,没有惊动任何人。实际上他还没有来仓场总督衙门办公,今日到通州名正言顺的理由是来领俸米。领俸米领出了麻烦,也领出了诸多的疑问。他就是为这事来找金简和许良年的。

毕竟是仓场总督大驾光临,早有机灵的衙役飞跑去后宅,向金简和许良年禀报。

铁麟心里窝着火,表面上却一副悠闲散淡的样子,似乎就是来坐粮厅随便走走的。走过穿堂的游廊,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这声音很滑润、很娇柔,像一股暖风迎面扑来。他停下脚步,妞妞提着一只篮子从西侧的小树林里跑了过来。

铁麟心里一动,自从去秋大运河游船上一别,他再也没有见到妞妞。闲来烦闷的时候,他也常常想起这个乖巧可人的尤物。想也只是想想罢了,却从来也没有心思再找他。当初许良年找上门来讨便宜的时候,他确实说过让妞妞有时间过来玩。但是妞妞并没有来,肯定是许良年不让他再来了。

妞妞像见了亲人似的扑到铁麟的面前,扔下篮子,刚要纳头跪拜,铁麟立刻拉住了他。

妞妞扭动着身子,一副眼泪汪汪、无限动人的委屈样儿:“大人怕是早就把孩儿忘了吧?”

铁麟左手拉着他,右手不由得朝他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拍了拍:“怎么会呢?”

妞妞噘着鲜红的小嘴唇抱怨着:“您要是没忘了妞妞,干嘛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呢?都快把孩儿想死了。”

铁麟说:“我不是说让你去找我玩吗?你怎么没去?是不是你爹不让你去?”

妞妞更加委屈地说:“大人送孩儿的香珠也被他要走了……”

铁麟安慰他说:“不要紧,香珠还在,是他给我还回来的。香珠还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去,我再把香珠还给你。”

妞妞把头往铁麟的怀里靠了靠,撒娇地说:“那大人可得说话算数,别再把孩儿冷落这么长时间了。”

毕竟是在坐粮厅,到处都是眼睛,铁麟不便与妞妞厮缠,说了两句话,便匆匆地走了。

当铁麟到了金简后宅的时候,金简早已经到客厅的门前恭候了,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样子。早在铁麟进入大运西仓领粮,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被铁麟追问审查的时候,便有人风急火速地前来报信。金简当时就吓得苦胆都要破裂了,急忙去找许良年。可是许良年不在坐粮厅,不知道到什么地方风流去了。金简一下子毛了爪儿,不知该如何是好。金简到坐粮厅以后,只知道消消停停地当这份甜官,占这个宝座,捧这个金饭碗。其实诸事不操心,甘愿大权旁落。在别的官场上,上下左右之间明争暗斗,费尽心计,耍足手腕,不就是为了一个权字吗?金简觉得那太可笑了,要权干什么?要权不就是要银子吗?如果人家把银子乖乖地送到你手里,你还要权干什么?谁有权谁操心费力,偏偏许良年就好操心费力,金简就把权力给他,大事不管,小事不问,躺在炕头上光擎现成的,何乐而不为呢?可以说,在官场上这是最好的、最理想的搭档了。坐粮厅有许良年呼风唤雨,顶风冒雨,他就可以防风避雨、无风无雨了。可是今天这么大的事闹出来了,许良年却不在,这不是要金简的命吗?

金简跪在铁麟面前,哆哆嗦嗦地说:“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铁麟:“你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吧?”

金简听不出铁麟话里的弦外之音,忙讨好地说:“可不是,下官等大人有些时候了。”

铁麟说:“这么说,你是知道本官来了?”

金简自知失言,慌慌乱乱地说:“啊……不不,下官是刚刚听到下面禀报的……”

铁麟不想难为他,随便地说:“好了,我也是顺便过来的,有些事想问问你。”

金简急忙爬起来,将铁麟让进了客厅。

铁麟入座,金简傀儡似的戳在铁麟面前,搓手顿足,失魂落魄。铁麟偷眼看了看他,正是冬尽春开时节,屋里屋外依然寒气逼人,金简的头上却呼呼冒起了白毛热汗,伏天一般。铁麟说:“坐,坐吧,坐下谈。”

金简刚要落座,突然想起还没给铁麟倒茶,又顿时紧张起来:“快来人啊,给铁大人上茶。”

铁麟只觉得心里好笑,故意劝慰说:“别慌,慌什么呀?金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金简更是慌张起来:“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铁大人来得太突然了。”

铁麟轻声笑了一下:“看来,许良年今日不在,对吧?”

金简说:“可不是……要是许良年在……”

铁麟突然板起了面孔:“这坐粮厅到底谁是正厅丞?坐粮厅的事到底谁说了算?”

金简扑地又跪在地上:“大人恕罪,当然下官是正厅丞,诸事该由下官做主,只是下官疏于政务,有负皇恩……”

铁麟说:“起来说话,我问你,大运西仓那两廒粮食是怎么回事?”

金简结结巴巴地说:“这……大人是问……”

铁麟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金简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下官实在不知……”

铁麟说:“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说,你从他那里借走两廒粮食,有没有这么回事?”

金简说:“啊……有……有……”

铁麟说:“有户部的批件吗?”

金简见问,反而沉着起来,利嘴利舌地说:“户部的批件倒是没有,不过有穆相的手谕。大人请等一下……”

铁麟心里一动,金简所说的穆相指的是军机大臣穆彰阿,一个手掌遮天,权可倾国的大人物。如今官场上,穆党满天下。他的手谕,当然比户部的批件更有用了。

金简从案卷里找出穆彰阿的手谕,递给了铁麟。

铁麟接过仔细地看着,穆彰阿只说此粮朝廷特需,到底是何所需,他并没有说。

这时候,貌似草包的金简却说出了一句戳铁麟肺管子的话:“要不,铁大人去问问穆相?”

铁麟看了金简一眼,恨不得扇他个耳光。就是再借铁麟点儿胆子,他也不敢去问穆彰阿呀。就是要问,也得由王鼎大人当朝去问。

铁麟把穆彰阿的手谕还给了金简,他注意到了金简的神态渐渐地平静下来。很显然,金简是穆党的中坚分子,有了穆彰阿这个靠山,他还有什么畏惧的呢?但是,铁麟转念一想,心里突然一亮。金简到底还是个蠢货,见铁麟问那两廒粮食,他心里有了底。那么刚才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呢?很显然,他以为铁麟抓到了他别的什么把柄,到底是什么把柄让他如此紧张呢?

金简恢复了常态,开始向铁麟讨好说:“铁大人今日要是赏光,就在舍下用点儿便饭吧。”

铁麟摇着头说:“不不,谢谢了,我还要返回京城。过几天本官就要来仓场衙门,大运西仓陈粮为什么积压那么多?邵友廉到底称职不称职,坐粮厅的几处要害的官员要调整一下,你跟许良年先议议,等本官来通之后再做决断。”

铁麟说完,举步朝外走去。

※※※

在城墙上修建庙宇,为世所罕见。蹊跷的是在通州城墙的东南隅,竟然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文昌阁。

陈天伦、马长山陪着甘瑞骑着马过来,沿着城下的马道直接登上了文昌阁。这里是文人墨客吟诗唱词,附庸风雅的地方。三个人有两个是国子监的生员,来到通州,进过饭店,逛过赌场,看过跳宝案的,怎么也得到文昌阁来应应景儿呀?要不,怎么对得起孔孟之徒的美誉呢?

文昌阁里供奉的是文昌帝君,掌管功名利禄之神。陈天伦和甘瑞要读书入仕获取功名,怎么能不给文昌帝君烧炷香,磕个头呢?

拴好马匹,三个人便进了红墙环绕的庙门。文昌阁分东西两进院落,东院的殿堂里有神牌、香案、功德箱。三个人拈香点烛,跪拜祈祷。拜完之后,又进了西院。西院较为宽阔,有两株参天古树,一块康熙年间重修文昌阁的石碑,还有石桌石凳等清谈品饮的方便之处。

陈天伦站在城头上,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兴奋地对甘瑞说:“到这里游览,最宜夏秋之季。甘兄请看,东面是奔流的大运河,万舟骈集,舳舻千里;南面是通往京都的御制石道,车水马龙,人流如涌;西边是通州古城,万家灯火,仓廒耸立;北面是土石两坝,宝塔入云,钟播天外……”

甘瑞说:“听听,陈兄又在作诗了,可谓是才华横溢,脱颖而出。”

陈天伦说:“不怕甘兄见笑,学弟还真的在这文昌阁上作过一首诗。”

马长山说:“且慢,作诗不可无酒,等我把酒摆上,兄弟再大展才华。”

说着,三个人把从饭店里带来的酒菜、酒杯和两瓶湾酒,摆在了石桌上。马长山把三只酒杯斟满,甘瑞先端起一杯,兴奋地说:“陈兄请,兄弟手端酒杯,聆听天上之音。”

陈天伦也端起一杯酒,冲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引项高吟起来:

高楼极目夕阳低,雨后遥山一带齐。

风送晚凉人灌圃,烟含浓绿柳摇堤。

草迷小径波侵岸,麦秀田畴菜满畦。

野调声繁如互答,徘徊直待月华西。

陈天伦吟诵完了,甘瑞和马长山立即击掌叫好,一齐向陈天伦敬酒。陈天伦也兴奋起来,接过甘瑞和马长山的酒一饮而尽。日已西沉,晚风吹拂着正在解冻的河面,料峭得有点儿刺骨。马长山建议到一家酒店去喝,边喝边聊。甘瑞却说:“不行,我今日还要赶回去。马哥,你看见了吧,天伦兄也是痛快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陈天伦立刻警惕起来,从甘瑞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的时候起,陈天伦便觉得此公来者不善。后来进了漕运酒楼,见到了马长山,更令陈天伦心里生疑,所以他才坚持由他来付账。及至到了六六顺宝局,陈天伦的警惕依然没有放松。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时刻在琢磨着,他们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后来出现了杨八跳宝案的事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使他反倒轻松起来,反倒把甘瑞和马长山当成了朋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现在,听了甘瑞这句话,他又警觉起来。

马长山把酒杯斟满,招呼着陈天伦坐下。

陈天伦今天的兴致满高,又端起了酒杯。

马长山压着他的胳膊拦住了他:“兄弟,慢,容马哥说句话。”

陈天伦问:“你说了那么多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马长山诚恳地说:“对,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今日甘兄把你约出来,你很给面子,这让马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既然你跟甘兄是同窗好友,咱也就没的说了。”

陈天伦说:“这些话中午喝酒的时候你就说过了,还是拣你想说的说吧。”

马长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陈天伦面前,这是一张5000两银子的大票。

陈天伦看了一眼马长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马长山说:“天伦兄弟,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读书人,现在已经是生员了,今年又要参加大比,登科中举是肯定的了。所以说,兄弟你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呢,一辈子喝的是运河水,吃的是漕粮。你今年要参加乡试,那军粮经纪是不能兼顾了……”

陈天伦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军粮经纪让给你。”

马长山说:“兄弟你明白,这军粮经纪是个饭碗。可不是金饭碗,不是银饭碗,最多算是个瓷饭碗。你放下这个瓷饭碗,还能捧银饭碗金饭碗,哥哥我没了这个饭碗,只有干瞪着眼挨饿了……”

陈天伦说:“这军粮经纪大小也算个官,不算朝廷命官,也是坐粮厅委任的,能这样用银子随便买卖吗?”

马长山笑了:“天伦兄弟,哥哥就喜欢你这天真劲儿。你说这军粮经纪是坐粮厅委任的,不能随便买卖。那么我问你,你陈家的‘宿’字号是怎么来的?”

陈天伦翻了翻眼皮没说话,不错,陈家的“宿”字号军粮经纪是花2000两银子从丁家买来的。那2000两银子是他祖父卖了自己高中的孝廉得来的。孝廉都可以卖,经纪有什么不能卖的。他自己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蠢话呢?

马长山倒没有得理不饶人,继续央求着陈天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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